第二十七章 木叶家族

别了清尘,天色已近正午。叶玄约了“薛让”、“唐谧”等几位牌友,在“千金阁”三层的包厢玩儿“骨牌”。

“唐谧”是“枯荣城”最大的粮商,城内人吃马喂,大半都经他手。“唐谧”不只为“枯荣城”一地供粮,生意遍及整个西北。娼赌专营的“枯木牌”他手中也有一张。对他而言,“枯木牌”不是用来赚钱的买卖,而是与“城主府”的一种交情。

叶玄到时,包厢内五人已激战正酣,中间留了个正对着“筹官”的座位给他。牌池中央、各人身前,均堆着无数一两一枚的金、银钱币,都是“千金阁”自己的制式。只不过在这张桌上,一枚银币等于一枚金币,一枚金币等于十枚金枚。至于“金价”与“银价”不时略微变化的浮差,此间也无人在意。“骨牌”从来不是单纯的“骨牌”,“上桌”比“赢钱”重要百倍。

纯为享乐的话,叶玄其实更愿意跟“互不相识的散客”对赌,但今日有事要谈。“木叶家族”出走的小半年间,“枯荣城”几乎可说是“城主府”与“桌上几人”共治。

若无这几位压住阵脚,城就算不丢,也不定要出多少乱子。叶玄不喜推杯换盏,一些事,就在牌桌上谈,在牌桌上谢。几人闲谈间挥洒着筹码,算计着桌上与桌下的得失,转眼已过了两个多时辰。

“殿下,有位姓云的小姐找您。”侍者轻步走入包厢,与叶玄说道。

“带她去‘雪谷’。”叶玄吩咐。雪谷是千金阁三层另一个雅间的名字。“我去一下。”打完手中一局牌后,叶玄与桌上几人示歉,暂退离场。

“来找我比武的?”见了云洛,叶玄怕她拘谨,先行打趣道。

云洛瞧他如此,果然免去了行礼的啰嗦,但举止仍有些羞怯:“比武可不敢了,‘腥芒’还你。”说罢双手将长剑捧到叶玄跟前。小半年不见,原本算不得熟络的二人,此时更多了些生分。其实云洛是极想照约定与叶玄打一架的,可一见了面,不知怎的就违心地谦逊起来。

“那可不成!说好输了要给‘莫问塔’做个任务,你想赖?”叶玄说着,伸手接过“腥芒”。

云洛闻言,心花怒放:“我才不赖呢,怕你觉得无趣而已。那时我可不知你是…是个……”她尚不习惯说那个字,总觉得像是骂人。

“小蛾没告诉你吗?”叶玄笑问道。

“有次一起喝酒的时候,小影说过。可她那人口中哪有实话,我以为是说笑的,没当真。”云洛嘟着小嘴回忆道。“再说,这也太离谱了吧!”

叶玄从未刻意隐藏自己的品阶,只是他没有愚蠢到为了证明什么而去惹事生非,更没有无耻到在全无战例的情况下,到处吹嘘自己是个“蝗”。若非“取宝”这事动静太大,他就那样默默躲在师姐裙下,只怕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主动招惹他。

叶玄有时不禁会想,若胡亢早知对面有两个“蝗灾”,是否根本不会在“宁港”出现?他想不出答案,但可以确信一点——如果胡亢事先看过所有底牌,仍决定找自己的麻烦,那一战,恐怕会惨烈到不可想象;那一关,可能根本就跨不过去。

“徐飞、上官静可以,吴福、吴禄可以,我与青儿为何不行?”叶玄假装轻描淡写地反问,心中却有种莫名的满足。

“徐飞和上官,是后来才在一起的;吴家双子,是生来就在一起的;你们…是如何呀?”云洛对眼前这个没有背景、没有来历的男子愈发好奇。

“小影、小蛾都不知道的事,怎么可能告诉你呀。”叶玄心中暗想,嘴上却只打岔道:“以后有机会再说与你听。想何时比武啊?”

“明日行吗?我……我想先去看看小蛾,听说她受了伤。其实今日找你,是为这事。夜宫我进不去。”夜宫不待外客,便是残影、鬼蛾等人,也无权领人进去。云洛请侍卫通报过两次,鬼蛾心情抑郁,不肯出来。

叶玄踌躇片刻,自腰间摸出一个小木片,递给云洛:“你拿这个去。比武明日不行,再约吧。我近日会去找‘云大夫’。”

云洛接过后,拿在手中端详,那是一个雕成了树叶状的纯黑色木制令牌,纹理极其精细。“谢谢少主,不是……殿下。我这时去成吗?”云洛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知为何,心中想着鬼蛾,脱口便将叶玄唤作了少主。

叶玄心中也是一荡,暗忖道:“这小东西要是跟了我,那也挺好。老子为了你,连‘仇诗迈’都得罪了,你就连人带剑赔了给我,也是应当。只可惜,唉,可惜呀……”

“去吧,不碍的。”叶玄说罢,突然想到一事,又将云洛叫住:“你把这两样也带上。万一凭令牌进不去,再给侍卫看。”说完感觉十分丢脸,给了人家令牌,还要担心令牌好不好使,实在忒也窝囊。

这“木叶令牌”就只他与木青儿两人持有,平日多用来招呼“城主府”及其下“三团、三司”。夜宫“禁卫”照理也受“令牌”调遣,但这许多年来从未有外人入过夜宫,若值守之人见到“令牌”不肯放行,那也不足为怪。此时又不便亲自领她去,只好又将一枚“游子”,一支“青丝”递到云洛手中。

云洛得了三物,行到“夜宫”正门将令牌交予侍卫,果如叶玄所料,侍卫拿着令牌翻来覆去,踌躇不决。云洛又将叶玄所赠两样“暗器”递交,侍卫终是不敢做主,只好入内请示官长。当值的二队执领“程七七”也不敢擅断,最后竟把寒星惹了出来。

寒星识得云洛,也知她与鬼蛾交好,见她握有令牌,当即引她去了鬼蛾住处:“就是这里,进去吧。离开时叫侍卫引你,莫自己乱跑。”寒星说完便即转身离去,令牌、镖、针,一样也没还给云洛。

云洛好生失望,她很喜欢那个“小木牌”,转念一想,那东西也的确不可能留在自己手上,可是“镖”和“针”干嘛也给我没收了呢?她想要抗议,见寒星一脸冰霜之相,退缩了一下,咬了咬牙又欲开口,寒星却已走得远了。

云洛怅然若失地走进鬼蛾所住的“蛾院”,门口侍女见是寒星带来的人,直接引她到了鬼蛾屋前,随即退了出去。云洛只好自己叩门,拍了几下没人应,拉了拉绳铃,仍没人应,壮着胆子自己推门走了进去。想到屋内只鬼蛾一人,孤女寡女共处一室,当真有些害怕。

“是我,云洛。”转入内室前,云洛轻唤一声。

屋内炉火生得极暖,窗门紧闭,又盖着厚重帘布,好大一间屋子仅点着一盏烛灯,这诡异、暧昧的氛围,让云洛感觉愈发不妙。但见鬼蛾身上只穿了件轻薄几不蔽体的蓬松睡裙,抱膝缩在像个小房子般阔大的“围廊拔步床”内。手里揉弄的一颗泛着幽蓝的夜明珠,将她乱发之下“半遮半透一对凤眼”和那“满身满腿的斑斓”衬得可怖之极。若不是“包裹着惨白纱布的左臂”让云洛瞧着有些心疼,她几乎便要转身逃了。

鬼蛾回到“夜宫”后,整日闭门不出。每每回想那日情状,只觉再也没脸见人。初时叶玄还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很快发现这家伙对自己依旧疼惜至极,索财要物、挑酒剔菜,无不变本加厉。

更借着受伤之势,整日粘着“木青儿”又哭又抱,木青儿上了几日当,便不再理她。于是鬼蛾又揪着“寒星”扇她耳光的事不放,闹着要她贴身服侍以做赔补。

鬼蛾心中苦楚、气闷是真,主要在于不知如何面对外人。青楼不逛了,兵团不管了,那家全由自己供养着的刺青小店,回城后也没再去。此时见云洛不请自来,羞怒之余,只对她更增情愫。

“来看我笑话的吗?”动情之时,最是心口不一。

“你…别这样说。”云洛听得这话,非但没恼,反更增同情。恐惧之意瞬时也去了不少。

“我说没说过,不许你可怜我!”鬼蛾双目藏在乱发之后,蛮横地瞪视着云洛。

“对不起。”云洛低下头,尖细嗓音中满是诚恳歉疚之意。

鬼蛾再也忍耐不住,埋头于臂,失声饮泣。

云洛心头一揪,也管不得那许多,坐在床沿的身子向前蹭了蹭,轻轻地将她楼在怀中。“左手拿开,别弄湿了。”

大哭一场后,鬼蛾心情好转许多,却死活不肯放脱云洛。说自己左臂痛得厉害,非要她坐到旁边给吹吹。云洛心中暗骂:“包成这样,吹个鬼呀。”却终是拗她不过,只好脱去鞋子,冒着奇险挪入拔步床里侧,与她一起背靠床头,并肩而坐。

鬼蛾倒也没立即做出什么非礼行径。刚才哭的时候,动作大了些,这时手是真痛。她给云洛说了许多路上发生的事,如何戏弄神庙,如何屠灭焦、甘,又如何阴沟里翻船,被那名叫章檀的地头蛇敲诈……只听得云洛心驰神往,目眩魂摇。她好羡慕,羡慕得有些嫉妒。只觉若能活得这般精彩,就算偶尔被烫一下,那也应该。

说到夕霞之事,鬼蛾一脸奸诈望着云洛:“你知胡亢是如何死的?”

云洛有些诧异,心说怎么不按顺序讲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不是被叶玄殿下杀死的吗?”

“是被你坑死的。”鬼蛾紧紧盯着云洛面庞,不舍得眨一下眼,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啊?”云洛以为这鬼蛾连神智也烧坏了,可瞧她样子,与那些害了心疯的病人又全不相同。

“你是不是打过一个叫‘丁兰’的贱人?”鬼蛾问道。

“谁?”云洛没听过这个名字。

“‘夕霞派’的小娘啊。说是在‘枯荣城’里,被一个拿短剑的小矮子扇了耳光,难道不是你?”鬼蛾心下也自惴惴。要不是云洛打的,这荒唐可忒也大了。

云洛最恨别人叫她矮子,想要发火,可偏偏鬼蛾只是在复述丁兰之语,只好窝囊地将气忍下:“哦,是有这么回事。我不知她们是谁,原来是‘夕霞派’的人啊。对了,跟她们打架,就是跟你打架的同一天。”

那日云洛在“忘月楼”初识鬼蛾,也担心丁兰几人与夜宫或有瓜葛,午间打架之事便隐去了没说,后来渐渐淡忘了。此时又将那日原委与鬼蛾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可这事……跟胡亢有什么关系?”又洛不解道。

若云洛不打丁兰,夕霞与木叶是否便能相安无事?若不战夕霞,胡亢是否就不会在宁港拦路?这中间一层层的关系,鬼蛾自己也理不顺。而且夕霞之事本来眼看就能了结,后来那一战,分明就是自己骂出来的,这一节她却没打算告诉云洛。此时只想好好吓她一吓。

听得鬼蛾“强牵因果”又兼“添油加醋”的一番说辞,云洛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感动,当场哭了起来。她没想到,叶玄殿下…待自己如此深重。而且这天大的事,他方才见了自己居然绝口不提。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品性!

云洛心思纯善,哪里能懂叶玄的狡狯。“示恩”这种事,自然是交给旁人去做,效果更佳。自己说,那成什么话。叶玄早就料到,云洛见了鬼蛾,必详询一路见闻,鬼蛾也一定会将“夕霞山”的事说与她听。只是没想到鬼蛾竟说得这样好。

鬼蛾见云洛这“小茶客”听自己“说书”听得如此动容,心下也颇满足。柔声安慰道:“虽有些凶险,也都过去了。没事没事。”她左臂不敢再动,只好伸出手右,替云洛抹着脸上泪痕。

“小蛾,我加入你们,如何呀。”被鬼蛾讲的鬼故事所惑,云洛决心以命相报。况且与叶玄相伴,纵横南北、肆意恩仇,本就是她所愿。

“你?不成的。”

见鬼蛾答的如此决绝,云洛有些恼怒:“我为什么不成?”

“我武功又高,医术又好,哪里比不上你了?”这后半句,云洛只在心中喊了,嘴上却不敢说。

鬼蛾妖媚一笑:“你若能来,我心中自是一万个欢喜、情愿。可是你有家,夜宫容不得你。”

云洛一愕:“这是什么道理?”

“我是孤儿,小影是弃婴,寒星是逆子,孤雁是寡妇。懂了吗?”想到已百多年没见过的妈妈,鬼蛾有些神伤。不知她还活着没有,若听说女儿被人欺负了,会心疼吗?

“不懂。”云洛已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她不甘心,非要让鬼蛾说个通透。

“我们叫‘木叶家族’,不叫‘木叶帮’、‘木叶门’。这名字不是随口取的,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真心以木叶为家。”

“我有两个家,不成吗?”云洛做着最后的顽抗,语气已弱了许多。

“若有一日,叫你去杀‘云大夫’,你待如何呀?”

“好好的,为何要杀爹爹……”

“你觉得,这是个合格的答复吗?”鬼蛾像个要雇聘伙计的掌柜般,笑讽着云洛。

云洛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心中难受,觉得自己很可怜,又觉得自己不配可怜。

绳铃轻响,侍女将二人份的晚膳端至鬼蛾房内。

“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云洛右手一撑,小小身形灵巧地飘起,隔着鬼蛾翻身下了床。双足不偏不椅,刚好钻入方才随意甩脱的轻鞋之内。

鬼蛾怒道:“我都这样了,你不陪我吗?”她特意将云洛骗到“拔步床”靠里一侧,没成想这么轻易便给她跑了出去。

“过几日再来看你。”云洛边说边转身逃向门外,连鞋跟也不及提上。

“朱十九!”鬼蛾正自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怄气,一道尖细的声音钻入耳中。

“小瓜雀,你找死啊!”鬼蛾回骂时,云洛早已去得远了。

流亡日记-节选(34)

昨夜,林觉问我愿不愿为他……做画上那件事,语气很怯懦。我看过他好多的“春宫”,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些床间情趣,我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但他显然认为这是件极难启齿的事,所以我拒绝了。既然他觉得此事为难,我肯做时他必感激。这是一个有用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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