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莲,审了整整三日。直将她被“周府”收养前的情状、在“周府”时怎样生活、离了“周府”后的日子;堂姑、堂弟、堂妹;烬手、钢针、铁沙掌等诸般细碎全部摸了个底掉。到得第三日黄昏,才终于无话可问。
走出“刑院”正门,紧挨着就是“蛾院”。想到“刑院”中的种种荒唐,叶玄决定就趁今日,去跟鬼蛾谈个明白。也是趁着她臂上伤未痊愈,此时不忍心对她如何。
叶玄一边朝院内走着,一边在心中暗骂“财税司”主办“元沛”玩忽职守。可这事起初,分明是自己叫青儿睁一眼闭一眼的,“城主府”隐隐表了态,“元沛”又怎敢得罪鬼蛾?
进到鬼蛾房内,见残影也在。叶玄想了想,便没有假惺惺地将残影驱退,反正她什么都知道。
“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蛾大人。您是站着听,还是跪着听啊?”叶玄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显得阴冷一些。
鬼蛾心中一寒,又不禁生出些委屈,心想:“我都这样了,还要说我吗?”然而终是心里有鬼,怯声问道:“少主,什么事啊?”她也不知该不该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残影见没赶她,乖乖坐得远了些,默不作声,想着关键时如何替小蛾解围。
“你们治安兵团,在城中打了多少架呀?为何兵团的刀,一年补六次缺口,一补就是五百柄?盔甲也是,为何修补一副‘锁甲’用的钢,比一副‘板甲’还重?你们这是叫人砍了多少刀,砸了多少锤呀,我‘枯荣城’的治安,何时恐怖到了这等地步?
还有,刀和甲都是‘纯钢’所铸,为何修补的时候要用‘精钢’啊?你不如直接镶宝石好了!”叶玄越说越怒,深深吸了口气,暗自调息。“后面,还有大概两张羊皮卷的内容,我还说不说呀?你是站着听,还是跪着听啊?”
鬼蛾这才慢悠悠跪到地上,做作地抚着左臂,柔声道:“少主,你听我解释。”
“哼,你最好有个像样的解释,要不然……你自己扩建的‘刑院’,可还空着二十多个监房呢。”叶玄观察着鬼蛾的神色:好像有点儿害怕,但远远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
“我是觉得,‘枯荣城’大概也有我一份,只不知是十一,还是百一。想着你比较爱财,我就按百一算的。这些年,确是在薪俸之外,占…占了些银子,但应该不足总数百一,而且你……应该是早就知道吧?”愧歉之中,竟夹幽怨之意。她后面半句完全是信口胡说,几十年下来究竟贪了多少,根本没记过账。就连“木叶家族”总共有多少财产,她心中都没个准数,更遑论什么十一、百一了。
这般胡搅蛮缠,竟一时将叶玄噎在了当场:“啊?你、你是这么算的吗?”她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不管一开始如何,至少这百多年后,叶玄的确是没将“枯荣城”当作木、叶两个人的东西。若有一日,自己和师姐不管因什么缘故不在了,“枯荣城”也的确是要交到屋内这二人手中。他突然想到,那些只有自己与师姐知道密纹的“白票”,是不是也该跟她俩交待清楚。可是,可是……
“放屁!你要真是这么想的,为何不直接说清楚?为何要在账目上动手脚啊?”叶玄终于将思绪理顺了些。
“我、我又没想分家,说这事,多伤情份呐!”鬼蛾跪在地上,越说越委屈,似是被人欺侮、刁难了一般。
“这、你这……先不管什么十一、百一,你偷摸占了,别人怎么办!”见叶玄已彻底被她带偏,残影在一旁险些笑出声来。
“那就……也不知在你心中,我原占多少。不管如何吧,你心中再给我减些,不就行了。”鬼蛾越说越觉自己理直气壮,后半句竟生出慷慨大度之感。
叶玄坐在椅中,气得浑身发颤:“以后你所有账目,交我亲审。滚出去!”
“可……这是我屋啊。”鬼蛾茫然道。
“你屋如何,全是我的!滚!”叶玄嘶声咆哮。
见叶玄这般蛮横,眼看要动手打人的样子,鬼蛾只好先不与他计较,抚着伤臂,悻悻走入残阳与凛风之中。站在院里,又有些彷徨,也不知该去找谁。
鬼蛾出了屋后,残影终于憋不住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少主,你倒说说,我跟小蛾各占多少啊?”
叶玄却全没有调笑的心情:“唉……则日不如撞日,你的事,也谈谈吧。”
“我有何事?”残影惊疑道。
“‘莫问塔’的账目,就当真不怕查吗?”叶玄说话间,语调似比初时审问鬼蛾还要阴冷,或者说,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阴冷。
残影瞪眼道:“这是何意,你道我也贪赃吗?”
“你的事,怕不是‘贪赃’那么简单。”
叶玄说得平缓,残影两条大腿上的肌肉却开始忍不住微微发颤。只片刻思虑,她决定放弃狡辩,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跪了下去:“我认罚。”
“认罚,就是不认错了?”叶玄的声音很低,透出更为明显的怒意。
“是。”害怕,却坚定。
二人极有默契地省略了中间的质问与辩解。自“枯荣城”出发去南方之前,残、叶二人发生过一次争吵。残影认为,应带上与“莫问塔”关系匪浅的两名高品刺客。叶玄断然拒绝,他认为带着外人只会更增凶险。残影则坚持说自己有绝对的把握能控制那两人。二人争执不下,最终以一句“这是命令”收场。
然而一路之上,叶玄感觉有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盯着驼队。他也不确定这种感觉是哪里来的,想来并非单纯是一个武者的机敏与警觉,毕竟盯着自己的眼睛,何止百双。这种感觉,或许只是源于对残影的了解。
与鬼蛾的贪赃相比,残影所行之事,属于抗命。若按照帝国纪元的律法,这算“战时抗命”,罪加……可不止一等。
残影已经做好准备,承受比“那一次”更为惨痛的后果。家族之中,残影是唯一受过鞭刑的人。上一次,是为了“莫问塔”泄密,回想起来,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残影,还颇有些纯善;那时的叶玄,也尚存些狠厉。
“男子廷杖,女子鞭笞”是自凉帝国所沿承下来的一种古老传统,如今仍是南、北多数城邑所使用的基础刑罚。简单、方便、直接。
那一次,残影受了十二鞭。与木青儿日常收拾她的“家法”全然不同。鞭鞭见血,皮开肉绽。
也是那一回,残影第一次对叶玄心生鄙夷。分明是他定的规矩,自己却不敢下手,临场将藤鞭扔给了木青儿。
“多少鞭?”残影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决绝地发问。
叶玄沉默。那十二条如丰唇般翻出嫩肉的血痕,他没有勇气再看一次。更遑论,是二十四条,亦或更多。
“当我没问过吧。”叶玄坐在椅中,直挺的背脊慢慢弯了下来。
“唉……”残影深深叹气,透着一分侥幸,更藏着九分轻蔑。
“这算什么?你要么别问,要么让我知道厉害,这他妈的算什么?你能不能像个男人!我只求你像个男人!就只求你,像个男人……”残影几乎耗尽全部的坚忍,以及浸淫“莫问塔”数十年所沾染、沉积的市侩,才狠狠咽下了这句哽在喉头的刻毒。
一时口舌之快,换半月卧床不起。从前的她,会不管不顾;如今的她,只觉得不值。虽然残影还很年轻,即便不考虑真气修至“旱境”所延出的那些寿数,她依旧年轻,但此刻她仍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已经懒得去改变别人;老到已经开始认为……人,是不可改变的。
流亡日记-节选(37)
安涅瑟整日缩在自己的小屋中打坐,服侍我的人变成了小月和小梅。而我也真的开始亲自照顾安涅瑟,当林觉不在的时候。
虽然林觉说练气没什么凶险,我还是不愿让小月和小梅靠近她。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太无聊了。“巫术”的秘密已经探明,“黄土大陆”的格局也已基本理清——就是一个没有“神教”和“帝国”的“沃夫冈伽”。我该做的事也很清楚,专心致志地配种。
连“争宠”的乐趣都没有,林觉每晚都在我这儿,白天也经常来。那五个,就整天聚在一起打雀牌,也不见她们想法子对付我。倒是有一个受排挤的来找过我几次,想教我和安涅瑟打雀牌。她说她的婢女也会打,加上我和安涅瑟,刚好四人可凑一桌,就不用等那四个姐姐赏位了。
真是痴人说梦!我家安涅瑟身上担着多大干系,陪你这闲人打雀牌?我倒是可以学学。
我最近才搞清楚,小月和小梅不是女奴,是婢女。婢女有点像“沃夫冈伽”极少见的“契约奴”,不是和安涅瑟一样的“自然奴”。
再过二十几年,小月和小梅就是自由民,那时她们可以嫁人,也可以继续留在林府做婢女,如果林府还愿意的话。那个想教我打雀牌的小妾叫柳儿,从前也是林觉的婢女。另外四个小妾是青楼出身,她们瞧不起柳儿。我又不懂了,吟游诗人也就算了,难道妓女在这个世界也是很受景仰的行当吗?
流亡日记-节选(38)
这雀牌,还真挺有意思。我拉着小月和小梅一起学的,小月比较聪明,现在已能和我们玩到一起了。最近几天,我和柳儿、小月还有柳儿的婢女小葵常在一起打牌,小梅需要多干活,心情很差,我赏了她一些银币。
真怀念可以随意鞭打女奴的日子,如今我还得照顾这些贱种的情绪。按照林觉的建议,安涅瑟现在每天只吃一餐,每日正午我亲自把饭给安涅瑟送进屋去,不让小梅伺候她。
我怕雀牌的声音打扰安涅瑟,又不愿离安涅瑟太远,就在小院的西屋找了个闲置的空房,我们就在这里玩。有了雀牌之后,日子过得快多了,刚吃过午饭,眨眼就见夕阳。
最近林觉白天很少过来,他要帮“欧阳桐”处理“烟波城”交接的事情。
今日晚膳时,柳儿告诉我说,诗诗她们私底下说了我不少坏话。就是另外那四个小妾。她们说我是西域来的下贱妓女,冒充公主骗了林觉。
我问柳儿,她们自己不就是妓女吗,干嘛说妓女下贱?柳儿解释说,她们不是妓女,是青楼女。我不明白有什么区别,柳儿告诉我,青楼女可以挑选客人,可以“卖身”也可以“只卖艺,不卖身”。
真有意思,有机会要让林觉带我去青楼看看。可惜最近不是时候。
后来,柳儿怯生生地望着我问道:“栗儿,你真是公主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