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枯荣城“内城”的城墙,比“尼昂要塞”矮不了太多。苍城更是连“外城”的城墙都比这个高。但那时的叶玄是个飞檐走壁的混混,自己能爬,就不觉得高。如今他领着数千兵马,要“攻陷”而非“潜入”眼前的堡垒,这才真切体会到“墙”这种古老军械的恐怖。
看见“要塞”和触碰到墙体,是两回事。这几百步的距离,也不知要走多少天。
“巨墙”与“先军”所在的位置间,错落着上百道十多脒宽的低矮土墙,和数之不尽的明暗陷坑。坑里坑外,泼洒着密如繁星的“铁菱子”,布、皮所制的战靴一踩即穿,更别说民夫们脚上都是草鞋。八座“支堡”为要塞争取了更充足的备战时间,因此有理由相信,铁菱的尖刺上涂了比屎更脏的东西。
拆土墙,可能掉进暗坑;清扫铁菱子,也可能掉进暗坑;工兵队带着特制的器具,一边清扫铁菱一边探坑,却被藏在暗坑里的敌兵用短枪戳死;让全副武装的步兵护在工兵周围,步兵又掉进暗坑里……
科摩多命工兵从“驮马”上取来“轮子”、“车轴”和“条形板木”,制成简易的“六轮板车”,推着“工兵”一步步往前蹭。工兵趴在车板上,一边清扫,一边探坑。板车前轮即使陷进坑里,也不会翻。超过“二轮”的车很难转向,这是几万年后才被彻底解决的问题。眼下的场景,转向不是重点,“板车”想要几轮,就有几轮。
敌军把地形弄成这样,科摩多就更不担心“要塞”里忽然冲出大股骑兵。他只命四百“兵步”结阵以待,“轻骑”和“重骑”则根本没坐在马上,连“乘马”的体力也不去损耗。
即便有了板车,隐伏在不知哪个暗坑里的敌兵们,仍大幅延缓了推进的速度。另则,“拆土墙”也是一个“不难却极费力”的过程。三天后的一个夜晚,还未清扫到的数不清多少个暗坑中,钻出看不清多少个人头,踉踉跄跄奔到巨墙之下,被吊篮接入墙内。大概是军令所规定的时辰到了。暗坑狭小,透气也差,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憋上几天也就杀不动人了。
此时距要塞四百步开外的地方,已堆起一座土山。站在山顶,堪堪能够平视巨墙顶端“宽阔到可供数骑并行”的“兵道”上的守军。土山顶上的“望台”在对面所有重武器的射程之外,但仍做了极厚实的防护。叶玄站直后,只露出肩膀。科摩多个子矮些,连喉结也遮住。
夜晚除了火把和火盆,其实看不清太多东西。叶玄上来,只为吸两口更清新的空气。见科摩多也在这里,却不知他在琢磨些什么。
“那两座床弩,会摧毁我们的攻城器械,我们造得越大,它们打得越准。”见莫维坦站到身边,科摩多觉得应该说些话,以免尴尬。那是两座至少四十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巨大床弩。分设在巨墙“中间靠左”和“中间靠右”两个位置,宛如凶兽的一双獠牙。
“你想赢吗?”
科摩多沉默。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答不出主将的问题。
“干干净净,没什么伤损地拔掉八座‘支堡’,接着在这里耗上一两个月,磨死几百人、一千人。回去之后,首席还是首席,偏将还是偏将。你是这么想的吗?”
“床弩不是最大的阻碍。”科摩多没有说出自己的态度,他依旧在讲打仗的事,“最难的地方在于,守军不会崩溃,也不会枯竭。攻这道墙,比攻一座城还要麻烦。它背后,是整个‘尼巴巴王国’的腹地,军械、粮草,要多少就有多少。”
“如果陛下的命令是‘非赢不可’,你会怎么做?”
“……挖地道。”科摩多想了一会儿说道。他不是在想怎么攻城,而是在判断说出来的后果。出征前,陛下给他的其中一个命令是:“他要学,你就教他。”
“把眼前这条道路推平之后,让‘工兵’带领所有‘民夫’和除了那‘五百精锐’以外的所有‘步兵’一起挖地道,挖很多条。三百‘轻骑’、三百‘重骑’待命。挖得差不多了之后,尽量在同一时刻,只能是尽量,把所有洞口一起挖通,步兵强攻,从内侧打开城门,让骑兵突进。
这很难成功。守军在地面埋入铜缸,能把地底大致的走向听出来。我们的兵士一冒头就会被杀。再朝地道里吹些浓烟,队伍前、中两段来不及逃,都得闷死。
就算有几条地道被听漏了,成百上千的士兵钻出来也需要很久。如果最先钻出的十几人不能在第一时刻结成阵列,护住洞口,这一队就完了。
即使能让几百人集结起来,打开城门的机会也非常小。那是个‘瓮城’,至少要开两道门。如果对方已经决心不打野战,现在两道城门后面,肯定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沙袋。沙袋看上去是最简单的问题,搬开就行,但这其实是最致命的一步。搬沙袋需要时间,完全不能取巧。等不到沙袋搬空,对方就能从混乱中恢复,集结兵力剿灭他们。”科摩多讲得很详细,但这只是教学。他不会允许莫维坦真这么干。
“嗯。”莫维坦点头。他只能认可。
工兵带领着民夫,拆墙、填坑,昼夜不停。隔日清晨,推进到对方“投石器”的射程之内。这东西看着吓人,实际效果很差。投石器的攻速极慢,也毫无准头可言。面对临时征召的民夫,它的威慑及不上身后的“督战队”;面对隶属于王国的工兵,它的威慑更及不上住在“达达利城”里的妻儿。
“投石器”扔出的石头,分为“碎石”和“巨石”两种。即便是“碎石”,兵步站着不动也很难打中,而且“碎石”完全可以用过去几天造好的“盾车”抗住。至于巨石……很简单,赌命就行。巨石带来的伤损,甚至及不上那些撒了满地的“铁菱子”。
除了攻速慢和打不准,投石器另一个严重的缺陷,是容易坏。这不是投石器单独的问题,这个时代的水准就是如此。除了“城墙”之外,所有巨型的“军器”都很容易坏。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墙顶那两架巨型“床弩”一箭未发。在达达利一方的巨型军器开始推进之前,应该都不会动。而这边的巨型军器,还一件都没造出来。由于巨型军器即便拆散了也无法携带,他们只能就地取材。
又过一日,“达达利军”推进到弓箭的射程之内,伤亡开始增加。科摩多的战法依旧朴素,造更多的盾车,堆更多的土山。他没有直接搭“箭楼”,因为建造的过程中很难防御,而土山本身就是最厚的盾。另则,箭楼可以被床弩或投石器摧破,土山不怕。
再过几日,巨墙外的道路基本推平。当越来越多的弓箭手爬上越来越多的土山,墙顶的守军也开始伤血。叶玄瞧在眼里,学到很多。同时他也愈发确信,这样的相互磨损不会有任何结果。
“停止你的表演,集结所有力量去挖地道,立刻。这是我的命令。”当晚,莫维坦让传令兵将科摩多唤到自己的军帐内。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做,以往有事请教,他都会亲自去找科摩多。
“将军,这恐怕……”表面吞吞吐吐,实则没有犹豫。科摩多拒绝。
“半个月内,城门后的沙袋会自行消失。我用我的荣誉和人格,向你保证。”
“您对王国的贡献不亚于我,不久的将来,必定远超过我。我完全认可您的荣誉,也无比尊重您的人格,将军。”这也是科摩多头一次对莫维坦使用“您”这样的称呼。“但是将军,请原谅我无法想象您所描述的内容。您…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知道,沙袋会在十五天内消失。”叶玄背靠座椅,面容平静,语声低沉。他努力回忆着做枯荣城主时的感觉,可惜收效甚微。一个把自己的“主城”当做“生意”而非“领地”的家伙,即使久居上位,也养不出什么王气。更何况在做城主的百多年里,只有最后五年别人才真正把他当城主看待。
“将军,这恐怕……”科摩多又开始吞吞吐吐。这一回,是真的有点蒙了。
“挖地道和发起总攻,是两个步骤;攻城失败和全军覆没,更是两回事。你不想冒险我能体谅,但如果…我做到了我承诺的事,而你什么都没做,回去之后,你自己跟陛下解释。”威压不太管用。生意人,最终还是要摆弄利弊。
后半夜,莫维坦从辎重营领了三匹耐力极佳的“乘马”,独自出营,朝来路狂奔跑而去。一个试图劝阻的校官,被他用带鞘的双手剑砸断了左臂。莫维坦是个空壳主将,不是囚犯。没人敢对他用强,袭击主将的名目一旦坐实,杀了白杀不算,更会连累城中的家人。
要论冲刺,乘马的速度不及战马;若是赶路,乘马则远远好于战马。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鸩芙叶”那种能透支马匹生命的药物,不然他一天就能跑完这段山路,而非两天。
凭借“将符”顺利进入属于“达达利王国”的要塞,叶玄没有回城,他换了三匹新马,直奔距离“要塞”最近的那个“圣所”。
这是一个坐落于几大农庄交汇处的“圣所”,里面总共只有七名神卫。沃夫冈伽的所有“圣所”都由“圣堂”负责修建,全部是相同制式,不会因为人少而节约一砖一瓦。“圣所”与“圣所”没有高低从属,王城内与乡野间,是平等的。
“我控诉,尼昂要塞的守将窝藏女巫!”
乡野间的“圣所”虽然位格上与王城内的平等,见过的世面究竟少些。包括“主教”在内,七人谁也没遇过如此严重的事。不过此时“主教”并不在场,与莫维坦对话的是一名普通的紫袍。祷告、忏悔、奉献,他以为只可能是这三件事中的一件、两件或者全部。
“你的身份。”僵直了片刻,紫袍憋出这样一句。然而当他说出来的时候,控诉的男人已经转身,以极快的步履朝外走去,似乎没听到他的问话。
失踪五天后,主将归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干了什么。莫维坦离营当夜,科摩多就已下令开始挖掘地道。叶玄归来时见到的土洞,比他预想的还要多。这是明目张胆地“穴攻”,并非奇袭。数十条地道,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开掘。
“工兵队”毕竟不是“采矿队”,他们挖不出太宽的隧道,就算能也不应该。最划算的做法,是几十条地道同时开掘。其中一部分会被地底的坚石挡住,成为废道。最终有多少能通,要看运气。
“穴攻”究竟有多难,胜算几何,叶玄心里完全没底。他不懂打仗,只记得自己读过的史书。所谓古兵书,现在看来,其实更像史书:拿下一座城池最常见的方式是“劝降”;其次是断绝城内补给,而后“逼降”;再其次就是“穴攻”。
直接用云梯车攻入,或者干脆把城门撞开、城墙凿开的案例也有,但那通常是在“断绝对方补给”很久之后,守军饿得连往下扔石头、泼金汁的力气也无,或者刚吃过城内的百姓,万念俱灰、阳奉阴违,这才有可能眼睁睁看着敌军一点一点凿墙。
眼下没有这种条件,敌方的补给永远不会断绝。反倒是自己这边,粮道虽然畅通,补给线也不长,可陛下愿意支持到什么时候呢?叶玄没有时间,他只能赌。
从“木叶商团”到“达达利军”。从花自己的钱,赌别人的命;到花别人的钱,赌别人的命……叶玄从来是个奸商。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为了钱。不恋财的商贾,不贪位的权臣,往往会干出比掠夺更恐怖的事。
莫维坦归营后第六天,地道开始挖掘后的第十一天。尼昂要塞的巨墙之下,缓缓走近六名身披紫袍的神卫。说是缓缓,他们行走的速度还是比叶玄见过的那些“圣堂使者”们略快一些。
墙头的守军校官显然对此毫无准备,他们这一路的“游哨”早已断了。校官毕恭毕敬朝墙下喊话,神卫不答。没人可以让神卫仰着头大声叫喊,高墙不能,战争也不能。校官只得派人飞跑着,去请示没有站在墙头的,位阶更高的将官。不多会儿,墙头降下一只可容三人乘坐的“吊篮”,一名穿银灰色锁甲的将官迎着数千敌军的兵威,只带着两名盾手来到墙下。
他不担心神卫是假的,一点儿也不。这个世界但凡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怀疑神卫有假。他也不太担心降下来之后会被敌军围杀,没有人敢冒着伤到神卫的风险干这种事。唯一需要防备的,是吊篮降到半途时被人射死,所以他带了盾手。其实连这也是多余,敌军不会在神卫面前放箭,何况他还是神卫即将交谈的对象。
不出所料,交谈无果。将官小心翼翼地邀请神卫乘吊篮进入,神卫沉默,静立不语。他们没见过太大的阵仗,披上紫袍之前所受的训导却分毫不少;他们没见过太大的阵仗,因此更加不要指望他们变通。他们深深地知道,自己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做出有损“位格”的行止。与此相比,甚至就连捕获女巫都是次要的。
如果眼前是一座山,乘吊篮也无不可。然而这是一道墙,人筑的墙。墙上有门,门就在那儿。
神卫不动,不说。也拒绝将官用吊篮带下来的清水和食物。他们就站在这儿。门不开,就死在这儿。
只有最最忠诚的“王卫”,敢用肉身迎接“神卫”的法锤。哪怕最最忠诚的“王卫”,也不敢把“神卫”挡在门外。他们能做出的最勇敢的举动,就是打开宫门,摆开阵列,排队领死。在“昆斯特”王宫的门口,叶玄已经体验过一次神权的恐怖。他对这些穿紫袍的家伙,很有信心。
科摩多说得没错,把门后的沙袋搬开需要很多时间。就算有六名神卫在烈日下罚站,城门也过了将近一个“大时”才被人从里面拉开。所有城门都是向内的,如果朝外开,承担转轴功能的“户枢”也会露在外面,那样敌军就更容易从外面把门卸掉。
不过对于“尼昂要塞”这种边防重地而言,城门并不是唯一的防护。门后必定会有一道自上而下,用铁皮包裹的实木闸门。轻则千多斤,重则几千斤。这东西就算有战象也很难撞破,只能由墙头的守军用“绞盘”拉开。
对开的城门裂出一道缝隙,而后再裂、再裂,直至大敞。瞧着眼前如此荒诞的一幕,叶玄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
比这更荒诞的是,城外三百轻骑、三百重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没有趁虚而入,连上马的动作都没有。
叶玄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已经颇深,他当然不会指望此刻。把神卫骗来的用意在于:他们离开时也会走这道门,而守军同样需要一个“大时”的工夫,才能重新把沙袋堆起。
“尼巴巴王国”有十多个要塞。为了弹压王国内部的势力,也为了威慑各个要塞中的守军,“王城”内必须有足够的驻军。所以“尼昂要塞”即使经过备战,里面的守军也不会多到离谱。“达达利王”要攻略“乌坎坎”,人尽皆知。“尼巴巴王”会相信“达达利”攻打自己是一步“闲棋”,这也的确是一步闲棋。
神卫的驾临是突然的。虽然女巫仍是禁忌,但“大清洁”的时代早已过去,通常来说,“圣所”的神卫不会乱动。即使要动,通常也会避开正在打仗的地方。绝非尊重士兵手里的刀,主要是因为…死人多的地方,容易染病。
神卫的驾临是突然的。在这样一个没有“信鸦”也没有“鸩芙”的世界,就算主将认为“瓮城”两道大门后的沙袋被搬开是很危险的,想要报知“王城”并请求增兵,往返也要好几天。
神卫的驾临是突然的。可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却没有任何一位守军将官疑心这是敌方的计谋。或者说,没人敢这么怀疑。驱使神卫,以助攻城……他们从没学过,从没听过有这种战法。
“神卫离开要塞后,立即发起总攻。五百‘步兵精锐’、一百‘工兵精锐’,走同一条地道。其余步兵、工兵,分散走其它地道。”这是莫维坦第二次以命令的口吻对科摩多讲话。他不懂打仗,但懂赌博。如果己方精锐能集结在对方墙内,那道高墙,就有希望从内部拿下来。
“是,将军。”六名紫袍出现在高墙下的那一刻起,准确来说,是从游哨口中得知有六名“神卫“正朝此行进的那一刻起,科摩多看莫维坦的眼神,彻底变了。这是一个疯子!能干出任何事的疯子!
与墙内守军不同,科摩多当然能猜到神卫出现是怎么回事。将军说过,他会让城门后的沙袋“消失”。
“如果神卫质询,我跟他们走。请你继续执行我的命令,敢退,我就杀你。”说这句话时,叶玄没再试图寻找枯荣城主的感觉。科摩多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压迫感”这种东西,关键不在于“压迫别人”的一方,它是从“被压迫者”的内心深处自觉涌现出来的。
“是,将军!”左脚跺地,立正领命。这是军人对军人表达服从的方式。科摩多并未认可对方是一名军人,此时在他心里,只觉得“首席”是比“陛下”还要恐怖的东西。他说要杀人,就一定敢杀人。
欺骗神卫,会让“神殿”之门的缝隙变得狭窄,如果不是关闭的话。相比之下,宰了自己只会面临国王的震怒。那算什么……
基于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叶玄相信“欺骗神卫”不一定会有肉体上的后果。“神教”不是依靠“苛律与严刑”来驯服世人,如果玩儿这一套,那跟国王有什么区别?
“神教”的武器是“永恒”;是聆听“神谕”的特许;是对“神殿”与“深渊”的解释。
据“泰伯坦”所说,数千年前,红土大陆曾有过一段“教政合一”的岁月。后来,是“神教”主动退出了“世俗”。划清界限,才能永保高洁。当然,这一段历史是“不存在”的,是“渎神者”对教廷的污蔑。
叶玄愿意相信泰伯坦的一家之言,也不过是因为,那更符合“中原人”固有的常识。其实泰伯坦所说的内容,也没什么证据。
总之,有活人亲眼见证过的历史就是:过往的几百年间,“大祭司”从未发出过明确的指令。“大祭司”聆听到神谕,从而知道“女巫”是“大瘟疫”的源头,仅此而已。
“大祭司”没有下令抓捕“女巫”,那是“圣堂”和“圣所”自发的行为。到了“大清洁”中期,连“圣殿”也参与其内,他们不在南、北两境的腹地行动,只去往一些四面天险的“孤城”和偏远野蛮的“边城”。那依旧不是“大祭司”的指令,至多算是“大主教”的偏执。而且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日,“圣殿”很快就恢复了静默。
“大祭司”没说过“女巫”应该当众烧死,那是“圣堂”和“圣所”的默契。
“大祭司”没说过“保护女巫”会让“神殿之门”的缝隙变窄,会使“永坠深渊”的机会变大。也许是“圣堂”和“圣所”这样理解,进而影响了世人。
“大祭司”没说过“欺骗神卫”会让“神殿之门”的缝隙变窄,会使“永坠深渊”的机会变大。也许是“圣堂”和“圣所”这样理解,进而影响了世人。
“大祭司”甚至没说过“神卫”有权执法,只不过许多代以前的“大祭司”聆听到另一条神谕——杀伤圣仆者,永坠深渊。
因此,神卫对女巫的清洗、法锤对世俗的残害……其实从来没有明文的“律令”可依。据清尘所述,中原的“顺帝国”早期也是如此作风,这叫“刑名不具”。
也因此,叶玄认为就算自己被神卫带走,也不一定会挨法锤,或者上火刑架。具体发生什么,那取决于神卫的心情和自己的说辞。他已经编好了一套漏洞百出的谎话,大意就是:
“我奉我王之命,攻打尼昂要塞。到达之后,我连续两晚梦到要塞内的地室中,睡着一个通体无痣的裸女。第一晚我以为是纯粹的梦,第二晚梦到相同的内容,我认为那是一种启示。所以我立即丢下军队,跑废了三匹快马,到距我最近的圣所禀报。启示是我自己梦到的,如果派传信兵转述,我认为那是一种‘不敬’。
什么?没有女巫吗?我只是…如实禀报我的梦境。我觉得连续梦到,应该是一种启示。我无法判断,但我必须禀报。真没有女巫吗?会不会是藏起来了,或者送走了?
不,我对神的虔诚高于一切,怎么可能对您说谎!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为了打仗这种小事,编造梦启,亵渎神明?”
梦启最大的好处,就是线索断绝得干干净净,完全无法查证。而且“女巫”确实是比“打仗”重要太多的事,神卫不能否认这一点。
除此之外,叶玄心里还有另一层侥幸:神卫也许根本不会到军营质询。
神卫不知道控诉者是谁。他们当然能猜到,但猜测和确证是两个步骤。微妙处在于,“猜到”本身就是一种失格。“猜到”就意味着,神卫心中埋藏着另一套叙事规则——一套“军功”重于“信仰”的规则。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叶玄心里渐渐焦躁起来,他不希望神卫在此停留太久。地道,已经挖好了。之前科摩多告诉他,地道的大致走向可以用埋在土里的“铜缸”听出来,现在他知道这有点夸张了。“铜缸”的主要作用,是防范那种“直接塌陷墙体的穴攻”,也称“挖墙角”。而如果地道挖得更深,挖进墙内,“铜缸”是很难听见的。
但是,那些只剩薄薄一层,随时可以破开的圆洞,只要时间够长,是可以被“工兵”一个个探出来的。这跟盗墓是相似的原理。探出之后,“工兵”不会把洞破开,只会让“长枪队”和“烟火工”在洞口守着。待到敌军冒头,扎死先前几个,然后熏死一串。这是真真正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什么天险也不能比。等候的时长越久,“穴攻”的成算越小。
第三日清晨,城门再启。六名紫袍押着带镣铐的两男一女,缓缓自“瓮城”凸起的高墙内走出。
叶玄傻了。尼昂要塞…真有女巫!
登陆红土,确认了娘亲已经不在,那之后叶玄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完成她的夙愿——确保洛拉玛人的繁衍,改善洛拉玛人的处境。
什么也没干成,先害死了一个……
科摩多也傻了。首席,不,莫维坦将军,他究竟是个被神明眷顾的疯子,还是大智大勇的枭杰?
科摩多不知道莫维坦是用什么由头将神卫骗来,或说请来。他不敢问,但也猜出一二。能让神卫离开“圣所”的理由并不多。如果那个女人是女巫,两个男人之一,极有可能就是“尼昂要塞”的主将“科萨伯-班戈恩”。除了积威深重的主将,谁敢私藏“巫奴”?谁又能私藏“巫奴”?
“三百轻骑,上马待命;三十重骑,披甲待命;步兵,开始进攻!”军帐内,副将科摩多眼中极罕见地透出凶光。
到此一步,叶玄已经不用管了,但他仍在学习。重骑共有三百,科摩多只让三十骑披甲,这是因为重骑穿上板甲之后,即使待着不动,体力也会快速耗损。
所以,如果城门开了,骑兵突进的顺序是:三十重骑,三百轻骑,余下重骑。若城门很久都没开,就得让三十重骑把铠甲脱了,换另一批。
叶玄心中有些不安。他之前给科摩多的命令是:“五百‘步兵精锐’、一百‘工兵精锐’走同一条地道。其余步兵、工兵,分散走其它地道。”科摩多刚才也的确是这样部署的。现在想来,自己身为外行,是不是管得太细了?他有点后悔。现在重新商量肯定来不及了。骰子,已经掷出。
五百“步兵精锐”,是王军真正的精锐。打过野战,打过胜仗的那种;会用刀抢,也会使弓弩的那种;穿上鳞甲,还能跑步的那种。
一百“工兵精锐”,是王军真正的精锐。能盖楼,能拆楼的那种;会造云梯车、投石器的那种;能筑墙,也能盗墓的那种。
这样的六百精锐,全数豪赌在同一条地道里。他们要是没了,那要塞…也不用攻了。
六百精锐进入的那条地道,是“工兵长”自己选的。几十条地道,其中小半被对方在墙内挖掘的“堑壕”所阻、小半被地底坚石所阻,余下那些,也不知有多少坑口被探了出来。“工兵长”认为自己选的那条机会更大,他只能强行这样认为。
“堑壕”与“地道”,是个“道低一尺,魔低一丈”的较量。总有一些地道,能挖得比堑壕更深。而且堑壕有个天然的麻烦:如果离城墙太近,就不能挖得太狠,否则会影响墙体的稳固。如果离城墙太远,就不管用,若敌军从堑壕与城墙之间冒出来……那就白挖了。
六百精锐,按照“十工兵、五百步兵、九十工兵”的次序,鱼贯进入地道。地道的宽度勉强可容三人通行,穿上鳞甲,就是两个半。洞口附近比地道宽阔许多,可容七、六人并立。穿皮甲的工兵先将洞口摧破,随即侧身贴壁,让穿鳞甲的步兵突进,最后头尾两队工兵汇合,一起出洞。如果顺利的话,就是这样。
先头的步兵背“方盾”,挂“单刀”,持“硬弩”。若论连发连射,弩的速度远不如弓,但若只放一箭,则弩快得多。他们只需在钻出洞口的一瞬,射出一箭。当“盾阵”成型,弩就用不着了。因此三十往后的步兵没有配弩,他们有的背“方盾”,持“单刀”;有的持“短枪”,挂“单刀”;有的背“弓箭”,挂“单刀”。
洞口不是临时挖通,而是早已用十几根“细木桩”撑住,然后一点点将上方的坚土弄松。进攻时砍断木桩,穴口自溃。这对工艺的要求极高:砍断木桩后穴口要崩;同时还要确保砍断木桩前,上面有人行走时,土不能陷。更难处在于,必须得一次成功,不能测试!
穴口崩溃,弩箭飞射。紧接着,就是一大盆早已烧得冒泡的滚油泼面而下!
“王军精锐”与“普通士兵”的差别,最在此刻。身后的步兵见状毫不犹豫,踏着惨嚎、打滚的袍泽,悍然直上!他们很清楚,这时掉头逃命,必死无疑。不远处已被全数熏死的另一队,其实也懂,但他们做不到,他们无法抗拒自己的本能。
六支弩箭再一次斜射出洞口,回馈他们的,是几声痛呼和十几支雪亮的枪头。王军精锐的鱼鳞甲,质料非一般片甲可比,长枪一刺不穿,却也将他们顶了回去。
如林的寒枪之下,冒着刺目毒烟的五个“布球”从洞口抛出。这是“工兵”的殊死一搏!出不去,就把敌军和自己的前队都变成瞎子!
兵步跟随“布球”,忍着双眼的剧痛再往外冲。又被长枪顶回。毒烟灼伤了一些守军,可这远远不够。前队伤了,有后队。洞外空旷,且有风。浓烟冒得快,散得更快。五个浸泡了树油用以助燃的毒球,烧得快,灭得更快。
三轮强突,皆遭迫退。这一队眼看完了。不论是怎样百炼成钢、悍不畏死的精锐,也很难抹平“地形”造成的优劣。攻城这种事,貌似与人斗,实际超过九成的力气,是在和天斗。
面对“穴攻”,守城一方如果探到了坑洞,往往不会直接填上,也不会一听见响声就开洞放烟,因为那有可能是敌军的试探。损失几个人,就想确认这条地道能不能用?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而如果是敌军主动将洞口破开,那几乎可以确定,地道里至少藏着上百人。这时把他们击退,然后放烟,才能造成更多的杀伤。另有一层考虑是:敌军挖出的地道不只一条。对守军而言,永远不清楚有没有未知的,他们只清楚哪些是已知的。
如果让敌军知道自己知道哪些,那敌军就更有可能从自己不知道的洞穴里冒出来。在那些“自己知道”而“敌军不知道自己知道”的洞口守着,是更好的办法。
第六次强突,第九次强突……穿着厚重鳞甲的步兵已渐有死伤,渐感绝望。其实,若不是守军一方怯战怕死,畏惧先前的硬弩和毒烟,地道中的达达利军根本就没机会顶到现在。居高临下,合围一洞,竟然让对方强突了九轮!如此军容,也难怪他们死守高墙,不敢野战。
谨慎通常都是对的,只在某些极特殊的时刻例外。比如,现在。
“用长枪再怼几轮,对方就会崩溃”的想法,也是对的。然而,战场不止一处,地道不止一条。
远处杀来了一队人,不到两百,持刀盾,穿皮甲。是达达利军的“农匠兵”。
刀、盾的造价远高于同等品质的长枪,但“农匠兵”大部分都持刀、盾。因为“刀盾兵”对“结阵”的要求更低。一个长枪组成的阵列,只要其中两三个人乱了,整个阵列就全乱了。而“刀盾兵”可以各自为战。有些训练时长不够的“刀盾兵”,将官干脆就不许他们结阵,阵前喊一声“杀”,所有人直接往上冲。跟土匪一样。硬要说与“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督战队”的存在。最慢的那个,以逃兵论处。
此情此景,督战队的作用已十分有限。敌城之内,没有逃命的余地!不到两百的“刀盾兵”若结成阵列,远看就只小小一块。散开了往前冲,却给人一种声势浩大的错觉。
心里越怕,喊杀声也越大。遇上同样不怎么勇敢的“尼巴巴守军”,倒真有摄人之效。总数不足百人的“长枪队”和“烟火工”立时慌了。原以为的屠杀,转眼变成死战;原本合围一洞,顷刻腹背皆敌。
烟火工,跑了。长枪队,乱了。
一副棕铜色的“鱼鳞甲”从地穴里钻了出来。两副、三副、五副……
鳞甲刀盾,一人成阵。十人便是一军,百人就敢杀王!这是历史上无数次血淋淋的教训,是所有王储与大贵族的必修之课。在沃夫冈伽的几乎所有地方,铠甲都是除紫袍之外最高等级的禁制。平民家中但凡搜出一副,整条街的人都要绞死。
五百鳞甲步兵堪堪上来三十,便有十人开始进攻。方盾冲击之下,枪林间的缝隙越来越大,没等“农匠兵”们跑到近前,这边已呈屠杀之势。
步兵精锐五百,工兵精锐一百,集结于高墙之内。穴攻伤亡,十五人。
精锐营的将官,对救了自己全营性命的“农匠兵”完全不加理会,也没命令他们做任何事。待鱼贯而出的部众集结完毕,直接率队朝高墙挺进。
路遇敌军箭手,不闪不避,若箭手不在正面,就连追杀和回射也无,任由对方箭矢零星钻入鳞甲的缝隙,杀死己方兵士;路遇敌军枪队,则迎着雪亮的枪尖悍然冲阵,只为了争取时间,不在乎死伤多少。高墙就在那里,拿不下,一个也活不了。
闷雷声响,九十“重骑”奔至。尼巴巴军不敢野战,尼昂要塞却有重甲铁骑。要塞的“方城”与“高墙”之间,有营地,有砖房,但总体而言是平坦的。对于“半数持刀盾,小半持短枪,小半持弓箭”的达达利步军而言,重骑是无法抗衡的力量。地道的限制,使他们无法携带“拒马长枪”;时间的紧迫,让他们无法挖掘足够深的壕沟,或足够多的陷马坑。
步骑相抗,尤其是步兵与重骑的对抗,胜败之关键,在于备战的时长。没有拒马枪、没有绊马索、没有陷马坑的步兵,哪怕穿着鳞甲,哪怕是百战精锐,在重骑面前也和“裸兵”无异。
“散!”军队越强,军令越短。只简单的一个“散”,手下每一个兵长乃至士兵,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也是精锐营的将官不在乎“农匠兵”有没有跟上的原因。若带着他们,就得一字一句说清楚:“每十人一小队,每三十人一中队,每九十人一大队,分散朝高墙行进。一定要分得足够散,但又不能太散。到了高墙之下,能汇合就汇合,不能汇合就各自强攻。”等他把命令下完,保不准骑兵都冲过来了。
更麻烦的是,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些“农匠兵”是不是每十人就有一个小队长,每三十人就有一个中队长。虽然名义上肯定有,但实际不起作用,这在“农匠兵”里太寻常了。
六百精锐步军边跑边散,边散边进,乱而有序。身后穿着“皮甲”却奔得更慢的“农匠兵”已被“重骑”追上。无论在哪一国,“重骑”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不仅在于体魄和骑术,更包括战术素养。自背后“方城”中涌出的他们追上了“农匠兵”,没有屠杀,也没有理会,直奔更前方那些“穿鳞甲”的步军而去。
一道七、八脒深的长长的堑壕,挡住了步军的去路。那是用以对抗“穴攻”而临时挖掘的堑壕。恰是这条看似会将步军逼入绝境的堑壕,救了他们的性命。
堑壕长长的沟体,大部分地方是七、八脒深,其间却有许多处只两、三脒甚至更浅的地方。那些地方被地底坚石挡住,挖不动了。
两、三脒深又未埋尖刺的堑沟,工兵只需在内壁插上几枚“粗钉”,步军就能轻而易举地翻过。但这样的深度却足以挡住“重骑”。更要命的是,供通行用的“板桥”被守军撤走了。撤走“板桥”的守军又已离开原地,去剿杀那些从“未探明”的地道中钻出的敌兵……
这次的“穴攻”算不上突袭,完全是打明牌。但守军一方却犯了许多错误。那些错误单独来看,可能并没有错。坏就坏在,缺少来自更高层级的调度。
撤掉堑壕上的“板桥”是对的,可撤掉之后没有集结兵力拒守堑壕,反而分兵出去剿杀,显然错了。没有专人守护撤下来的“板桥”以备接应重骑,更是错上加错。
“重骑”放过“农匠兵”,直扑“挺进速度最快的精锐”是对的。可“轻骑”干嘛去了?轻骑仗着自身的敏捷,正在一处一处“打地鼠”。
迈不过眼前沟壑,重骑只能从狭长堑壕的左侧绕道,那里距山壁很近,没有挖掘。这一下不仅失了先机,也失去了前冲的惯力。慢下来的重骑,就没有那么恐怖了。当他们再次“恐怖”起来,鳞甲步兵已经攻到墙下,最先到的几批已在合力攻打六条“城墙兵道”中的一处。同一道高墙,内外两侧防守起来,难度相差何止百倍。“兵道”顾名思义,本来就是通行用的。
此情此景,“重骑”已无法冲刺。对面就是高墙,一旦冲起,根本停不下来。
非到万不得已,“重骑”绝不会主动下马步战。他们总数只有九十,没了战马,也就失去了左右战局的分量。更何况敌军不止一批,未探明的地穴不止一处,眼下正有更多“小股敌军”陆续朝高墙涌来。爱惜自己的理由足够充分,重骑掉转马头,隆隆而去。
更多鳞甲步兵在墙下集结,六条“城墙兵道”中的三条遭遇强攻,每条只不足百人。步军分出了一半的兵力,也必须分出一半兵力,拦阻敌方的步军与轻骑,保护己方的“工兵”。万一升降“闸门”的绞盘被毁,只有他们才能修复。
高墙之外,少量轻骑下马,带领数百民夫登上墙外无数座充当“箭楼”功用的“土堆”,与城头守军对射。民夫不会射箭,但凡当过猎户的,都已编入“农匠兵”序列。大半羽箭飞不到对面墙头便即坠落,能飞那么远的,要么刺在墙上,要么远远高过头顶,守军几乎不用闪避。科摩多不在乎,他只想牵制守军的精力——我这边攻城了,你管不管?
“土堆”下方,四架趁挖掘地道的空当草草制成,简陋到只能勉强当“盾车”使用的,“前梯”根本伸不出去的“假云梯车”,在更多持盾民夫的驱使下,缓缓迫近高墙。我这边攻城了,你管不管?四十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床弩,你用不用?七、八人合力才能操纵的投石器,你使不使?
“嗖!”
“嗖!”
“嗖!”
“嗖!”
第四声划破虚空的巨响,带来一声更为暴烈的巨响。“假云梯车”正面的坚盾如豆腐一般被“孩童小臂粗的弩箭”刺穿,箭头之上悬挂的两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链锤”更将“假云梯车”半侧车体搅得稀烂。
巨箭深埋入土。运气最差的几个民夫,和身侧半人高的车轮一起……碎了。
有生以来,这是叶玄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巨型床弩”的威力。虽然和预想中差不多,心底的恐惧还是不自觉升涌起来。这玩意儿…就算“风大矛”也抗不住。在“苍城”和“镜月城”的陈列馆里,他见过比墙头那座更大的床弩,它们如同巨龙的枯骨,毫无生气地沉睡着,没有半点狂暴。
海的另一端,“龙”依旧活着。张着血口,龇着獠牙,喷吐着比火焰更为恐怖的钢矛!
“每箭之间,间隔三百到五百个心跳。这么巨大的云梯车,打了四次才中,如果打人,至少得几百次。钢矛势大力沉,速度并不极快。嗯,能躲开。”叶玄用理智収摄恐惧的同时,科摩多心中正推算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两座床弩只开动了一座,投石器开了六个,现在又全都停了……墙那边的进展,还不错。”
“三十重骑解甲,一百重骑披甲。”他站在床弩射程之外的土堆顶上,对传令兵道。语调平和,实则体内的血液已开始燥热。加注!科摩多不喜欢赌,但不代表他不会。口袋里的筹码,不能等到最后一刻才拿上桌。如果城门从里面打开,又被关上,回去之后别说裂土封疆,他连偏将也不用做了。
到此,叶玄已基本确信,科摩多不再需要自己了。他站在这里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相信,一旦退缩,“首席”会立刻宰了他。现在连“投石器”都停了,好像也没什么退缩的余地。
叶玄走了。他已经逼出了主将的战心,接下来,要骗取士兵的拥戴。
“现在起,我受你指挥。”莫维坦走下土堆,对整装待发的“轻骑营”将官“波鲁鲁”道。
“……是,将军!”波鲁鲁立正领命,有些惶恐又有些狂热地,收下了这名士兵。
“取锁甲来!”副官就在身边,波鲁鲁却大声呼喊着下令。
“不需要。”莫维坦拒绝。他的皮甲是纯黑的,那种染料的黑,而非自然的黑。他的皮甲是华美的,那种可以出席宴会,又足以凸显军人身份的华美。他不要锁甲,他要所有人都看到这一抹深黑。只属于他“个人”的,一抹深黑。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这是一次无耻的讹诈。有这样一抹不协调的“深黑”混在队中,士兵会表现出疯狂的勇敢。战后,更会对身先士卒的他,表现出疯狂的崇敬。仅指活下来的那些。
跨上高头战马,接过长柄战刀。约一千两百次心跳过后,高墙“瓮城”的顶沿之上,出现了身穿“棕铜色鱼鳞甲”的士兵。两百重骑开始披甲。
又过了五百个心跳,损毁不算太过严重的绞盘被工兵修复,“闸门”缓缓升起,对开的厚重城门裂出一道缝隙。
一百重骑冲锋,三百轻骑跟进。剩下的两百重骑,仍在披甲。依常理而言,轻骑在侧,没有重骑先动的道理。但这是攻城,不是野战。那道缓缓开启的城门,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关上。而骑兵入城,并非一眨眼的事。为了防止彼此磕绊,骑兵与骑兵之间,必须拉开足够的间距。冲得越猛,所需的间距越大。
因此必须确保战力最强的重骑先入,能全部进去最好,不行的话,有多少算多少。
重骑突入时,“瓮城”内的拒马桩、陷马坑尚未被工兵清理干净,只有一道比城门更狭窄的道路可供通行,且并非完全的笔直。这里面还有“神卫”的功劳,若不是他们来来去去,瓮城里的“脏东西”恐怕更多。
也亏得是重骑先入,此刻“瓮城”外门大敞,内门却眼看要被守军夺回来了。尽管墙顶的两道“闸门”暂时还都在“达达利军”手里,但就算只有一道镶嵌铁钉的木制城门,也绝非“重骑”所能撞破。
被“瓮城”里的脏东西放缓了马速的重骑,再一次开始突进。清理出的窄道只容两骑并进,两骑就两骑。战马、壮汉、铠甲,总重远超千斤的两只铁坨呼啸而出,碾碎了“内门”里侧交战的步兵,无分敌我!
两只铁坨突入所造成的后果,是四只铁坨突入。四只铁驼,带来了百只铁坨,和紧随其后的三百只肉坨。再后,穿戴整齐的余下两百铁坨护持着达达利军真正的主将科摩多,隆隆而入。
身先士足、奋勇杀敌的美梦,戛然而止。入城后的叶玄,没有遭遇像样的战斗。敌军,溃了。那追碾“鳞甲步兵”的“九十重骑”,叶玄只是听说,不曾看见。步军抵达墙下,攻陷高墙,用了约半个小时,重骑根本不可能持续作战这么久,“从地道零星涌出的杂兵”都没扫净,他们早已力竭,退回“方城”去了。
这或许是守军犯下的另一个错误,或许不是。他们总共只有九十重骑,或许不该一次押上。但如果他们那时追上并碾碎了敌方的“精锐步军”,一切都会不同。
真正的错误在于,他们的主将“班戈恩”不该私藏“巫奴”。真正的错误在于,他们的副将“萨里瑟”不该跟主将一起享用“巫奴”。就算有心包庇,也不该一起享用!那样,他就不会被“女巫”指证,不会被一同带走。
真正的错误在于,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丧心病狂,敢拿“神卫”开路的疯子。
高墙已经在手,“方城”仍横亘于前。科摩多狂喜之余又无比担心,他很怕莫维坦将军下令攻打那座“方城”。五百“鳞甲步军”剩下不到三百,他们已经不行了。若不是身陷敌城,全无退路,他们早就不行了。
科摩多哪里知道,那个叫莫维坦的疯子,其实是和自己一样胆小的人。他全部的勇敢都藏在丹田与经脉中,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观念中。他不认为自己会死,也不相信紫袍们宣称的那些…关于死后的事。
修筑工事,拒守高墙,等候王军。科摩多万分庆幸,主将认可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