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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玉

越之恒原本今日没打算回府。

雪下得太大, 彻天府卫下值后一个个离开,他们在王朝虽然声名狼藉,可是大多都有家人。

或惦记家中年老父母, 或家中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女儿。

最后连沉晔温了一壶酒送过来以后,也回家了。

沉晔家中有个行动不便的幼弟。

风雪之夜, 人人都有惦念牵挂的家人, 积雪淹没了靴面, 哪怕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那一灯如豆的不大房间,也比冷冷清清的彻天府适合安眠。

越之恒望着屋檐下的大雪,汾河郡的方向被王朝的朱楼碧瓦遮住, 什么都看不见,他却突然有种冲动, 回汾河郡去。

直到乘上青面鬼鹤,被冷冰冰的风雪覆面,他方觉出一丝可笑来。

哑女早就睡下, 越府也不会有其他的人等他。

他只在八岁之前, 幻想过世间有个地方是他的家。可很快就被迎头一击, 数年的监禁,让他的心也渐渐沉寂冷漠。

他并不是哑女, 从不对不可能的事情心存幻想。

然而鬼鹤的轻声低鸣, 在提醒他,他偏偏就是这样做了。许是今夜饮了太多酒, 越之恒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闭了闭眼, 当真糊涂了。

一个多时辰的风雪, 令他清醒许多, 却也不能再掉头回王朝的彻天府。

汾河郡的河水结了冰, 下雪天没有星子,天地皆黯淡。huci.org 极品小说网

百姓早已熄烛睡下,他的心绪最后归于平静。眼见越府的大门就在不远处,越之恒的神色也趋于冷淡。

府上没有多灯笼,门房听了他今日不回府的命令,早已关了门。

天地一片孤寂,越之恒驱使着鬼鹤靠近,却在往前飞时,于暗夜中看见浅浅一点微光。

那是灵力的光芒,随着他冷淡的目光看过去,鬼鹤也发出示警一般的低鸣。

越之恒垂眸,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就算她很快收回了灵力,越之恒还是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妙龄少女,冻得脸色苍白,盖头一塌糊涂地被她披在肩上,一只鞋子落在雪地中。

看上去如此陌生,却生了一双明亮而熟悉的眼睛。

鬼鹤还在往前飞,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

可很多东西,就像今夜的那一壶酒,一些癫狂要回汾河郡的念头,让他停下了脚步。

明明不该有任何期待,他也告诉自己不可能。

可他还是一步步朝她走去。

风声太大,以至于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彻底拥住她,怀里的人冻得发颤,他收紧手臂,连逃出渡厄城那一日,他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怀里的人很快沾上他身上的暖意。

打更声越来越远,眼见子时将过。

怀里的少女如梦初醒:“越大人,差点忘了同你说,生辰安乐。”

他顿了顿,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日并非是他的生辰。

地宫出生的孩子,半疯半清醒的宣夫人,哪里会告知他生在哪一日。族里随便挑了一日,不过是因为在王朝做官所需。

但他半点也不想告诉她,忍不住眼中带出笑意:“嗯。”

这是他这一生,最好的一个生辰。

时隔几个月,湛云葳再次回到了越府。

万籁俱寂,府中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她披着越之恒的大氅,越大人身形颀长,很高。他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几乎拖地,但总算不再冷。

越之恒问她:“饿不饿?”

湛云葳犹豫半晌,点了点头。她从昨晚计划混入越府开始,就没什么何时的时机吃饭,今日等了一整日,在玄乌车中更是出不来。

越之恒带她去厨房:“你等我一会儿。”

因着他早说不归,院中厨娘黄昏便离开了。

湛云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越之恒在亲自生火给她下面。

她眨了眨眼,颇有几分不可思议。

以至于她坐在烧火凳上,火光照亮她雪白的面颊,显出几分呆愣来。

湛云葳发现自己从前对越之恒真是所知甚少,她曾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但如今想来,是多么自大的想法,她接触到的越之恒,远远只是冰山一角。

她知道不论是王朝还是仙门,培养世家公子时,历来奉行君子远庖厨。

“是以前和清落姐一起生活学会的吗?”

越之恒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顿了顿解释说:“风雅总是活下去才有资格去想的东西。”

湛云葳忍不住点了点头,所以越之恒这样的人,不管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她在灶火前坐了一会儿,帮他添柴。很快全身烤得暖烘烘,越之恒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面条做好。

外面太冷,好在厨房也有桌子。

几个月前,湛云葳不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越之恒一同在厨房吃一碗简单的面条。

那双被世人唾骂杀人的手,竟然也会为她做吃的。

她碗里卧了两个鸡蛋,越之恒的厨艺出奇还不错。湛云葳本就饿坏了,没一会儿就吃了大半碗。

越之恒发现,湛小姐神奇之处在于,她做什么都能品出几分幸福的滋味来。

他今日原本只饮了一壶酒,这会儿看她吃,却难得觉得饿了。

待到两个人都吃完,越之恒看一眼湛云葳,她的改颜丹已经失效,变回了自己的脸。

几个月不见,她明显清减了好几分。

原本无暇的白皙脸蛋上,依稀还看得出一道浅浅的伤。

看上去还不如当时被他这个王朝佞臣“监禁”时的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也没多说什么,顺便替她烧好了梳洗的水。

待到两个人折腾完,湛云葳跟他回到房间,雪也渐渐变小。

越之恒走在廊下,发现湛云葳和自己一起回去时,就不由顿了顿。

习惯有时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湛小姐似乎……已经忘了,两人如今不再是道侣。

他略微别过脸,掩住唇角那一缕浅浅笑意。

其实越之恒清楚,湛云葳为什么会回来,湛小姐大抵还是不死心规劝他脱离王朝之事。

但她能在他生辰这日归来,已经足矣。

他原本还在想,若湛小姐提出来,她今夜宿在哪里,他便问她去哑女的屋子还是客房。

可湛云葳明显在想别的事,越之恒沉默着,也就没有提醒。

屋子里暖烘烘的,湛云葳在想越之恒和越清落生辰贺礼这回事。

糕点早就凉透,不好再吃。

湛云葳给越清落的贺礼是一方漂亮精致的锦帕,她在里面倾注了御灵术,能祛除邪气,也可做安神之用。

她拿出锦帕,越之恒便知道是给哑女的。

“越大人,你说清落姐会喜欢吗?”

越之恒看了一眼:“会。”

湛云葳放心了:“今日天色太晚,我只能明日给她了。”

她面上带着几分犹豫,越之恒便知道,以湛云葳的性子,想来在纠结给他的贺礼。

屋子的明珠光不算很亮,她裹着新的披风,坐在桌案边,神色略微迟疑。

越之恒安静地等着。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他什么都不缺,今夜已经收到了最好的贺礼,湛小姐大可不必如此纠结犯难。

好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从身上拿出一块玉。

那是一块粉色的玉,色泽莹润,就算在灯光下,也隐约能看出价值不凡。

比起男子常佩戴在身上的玉石,这块暖玉更像是女子所拥有的。

越之恒不动声色:“给我的?”

“嗯。”她递过去,“这是……我的命玉,你愿意接受吗?”

越之恒骤然抬头。

虽然他对御灵师很多东西都不懂,但亦知道命玉是什么。

他沉默许久,声音略哑:“湛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湛云葳轻轻点头。

越之恒垂着眸,视线落在她的命玉之上。他终于猜到湛云葳这几个月做了什么,这块命玉原本是在裴玉京那里的。

而今她取了回来。

越之恒很早就明白,王朝这一场赐婚,湛云葳所在的仙门是不可能承认的。

他们没有命玉的交换,亦没有喝过合卺酒,一开始就很荒唐,他最初也没有将湛云葳当做自己的道侣。

可就在这一日,她于风雪中归来,将自己的命玉赠与他。

何至于此?

越之恒沉默着,眼前命玉犹如千斤重。他这双手,不畏烈火,能握剑挥鞭,却第一次对一块小小的玉佩,生出又甜又窒闷的浅浅涩意。

他闭了闭眼:“我想接受,但是湛小姐,如果我告诉你,我还是不会和你去仙门,仍旧会去做陛下要我去做的一切,你还会将命玉给我吗?”

一室静默。

越之恒知道这个答案,若是他最后还能活下来。这玉是他融入骨血,也不会弄丢的东西,可偏偏……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结局。他沉默片刻,想说无妨、让她收好命玉之时,湛云葳却无奈开口:“可是,若不送这个,我身上一枚灵石都没有了啊。”

所有的灵石都买了越清落的礼物。要她再以旁的做生辰贺礼,也太难为人了吧。

湛殊镜也说了,越之恒什么都不缺,作为王朝掌司,他大抵什么都看不上。

再说,命玉不给越大人,湛云葳也不会再给旁人了。他若愿意来仙门再好不过,不愿来,有的路她也算走过。很早她就知道,世事并不一定有结果。

越之恒垂着眸,心里那些闷痛的东西散去,前路不明,但就算不看她的神色,也能听出她郁闷的语气。

他不禁想,湛小姐这段时日到底和谁在一起,这都穷成什么样了。

若非知道湛小姐不会故意玩弄他,令他心绪起伏震颤,他几乎忍不住气笑。

好,原来令他闷痛不已,犹豫不决的东西,在湛小姐眼中,最大的根源问题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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