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涉政

我应该知足吗?那么我得到过什么?

皇后之位?也不过随时会被废弃罢了。先前的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我

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难道我不该拿点什么来补偿吗?不甘心,

一直不甘心呀。

(奴兮)

时间过得飞快,九珍已经满一周岁了。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抓周仪式,众皇室宗亲也派人送来了各种抓周礼物。九珍穿着

喜红色的碎底花纹童裳,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显然被眼前琳琅满目的礼物看花了眼,

只见她慢慢地爬起身越过了华美的刺绣、翠绿的玉如意,伸手抓住了一架做工精致的

小琴,径自抱在怀中把玩起来。

她摆弄时,手镯无意中碰到琴弦,琴发出了一声悦耳的响声。九珍先是一愣,然

后又通晓似的胡乱撞了撞,琴便又随之发出声响,她咯咯地笑起来,很是怡然自得的

样子。

皇上拊掌大笑说:“好!好!看来我女儿日后擅长音律。”

我也随之笑了笑,心中却是复杂的滋味。

那张琴,是十二皇子送过来的。

事后,善善看着在一旁抱着木琴不肯放手的九珍叹道:“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父

女呢……我想这一年里端豫亲王为了小帝姬都不敢擅自表露什么,但他内心一定在殷

切地惦念着小帝姬吧……”

我听了默然,却把九珍连带着小琴抱人怀中。

九珍抬头看我,咿咿呀呀的似乎想要和我说话。

九珍的眼睛水灵灵的,眸子乌亮漆黑,透过她的眼睛就仿佛让人联想起,有百合

花盛开的黑夜,那样的清澈宁谧。

她长得不像我,而像她父亲呢。

也幸好十二皇子与皇上相像,又因为有花溅泪一事作掩饰,所以倒也没有引起多

少疑心。

九珍日见一日的长大,逐渐会说话了,会走了,会跑了。我看着她,感到无比的

欢喜和欣慰。

皇上却日益衰老了。

那天,他从我身上滚落下来,手足无措的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靠近他的怀中,伸出手抱住他,轻声地宽慰说:“这有什么呢……”

是的,这有什么呢……我也如是对自己说,心中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丝哀伤。

此后,皇上对我愈加宠爱起来,几乎是无一不准,既像是愧疚心虚的补偿,又像

是一种被抓到把柄般的讨好。

渐渐的,皇上体力不支,眼睛也花了起来,判阅一份奏折常常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小雅斋离勤政殿很近,我常常在事先探问好了再去看望他。

那天我去时,正看见皇上靠在龙椅上,半闭着眼睛,重重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满

是疲惫。

我瞄了一眼御案上一摞高高的奏章,然后轻声走到他面前,皇上听到声响缓缓睁

开了眼睛。

“臣妾吵醒君上了吗?”我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皇上摇了摇头:“没有,朕本就打算躺着缓一口气。”然后他问我:“不知爱妃到

这儿来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回答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怕君上太过劳累,所以特地泡了一杯

安神醒脑的茶给您送过来。”

我转身从菟丝端着的盘中,拿出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茶盏递给皇上。

皇上接过去,放在鼻前闻了闻赞道:“好一股清香。”然后举在唇边品了一口,

又是一赞,之后悉尽喝完。

我紧紧地盯着皇上喝的每一口,当他喝完后心也随之落了下去。我绕到龙椅后

面,伸出纤纤素手轻轻地为皇上按压太阳*。

皇上半眯上眼,过了一会儿舒服地叹了!口气,说:“朕感觉全身舒畅多了,刚才

的困顿也全消逝,爱妃你刚才的茶果然有效。”

我微微地笑了,柔声说:“君上身体舒坦了就好。”

皇上伸出手拉住我的手,真诚地说:“爱妃你对朕真好。”

他的话让我在心中泛起小小的涟漪,但很快我就迫使它归复于平静,我淡淡地

说:“这是臣妾应当做的。”

这是臣妾应当做的……这在皇上听来是一个意思,从我I=1中说出却又是另外一个

意思了。

我哄完九珍入睡,又叫楚姿拨亮了灯芯,自己则展开后宫这个月的花销用度簿,

细细翻看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太监通报的声音,我慌忙起身接驾,一身玄青色晚服的皇上迈了

进来。

皇上扶我起来后携我入座,待坐定环视一周,问道:“九珍呢?”

我回答说:“她呀白天都闹腾着不睡觉,所以晚上就早早地哄她睡了。”然后我

抬头问皇上:“倒是君上,现在来是已经处理完政事了吗?”

皇上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我说:“你那个安神醒脑茶还有吗?以前经常喝

感觉精神矍烁的,今天一不喝反而感觉不自在了。”

我淡淡地笑了,应道:“有是有,只是不多,否则也早遣人给君上送去了。”起

身亲自去给皇上泡茶。

皇上说:“好茶也需配上好的艺道,朕喜欢爱妃泡的茶,跑一趟也是值得了。”

待茶凉些了,我转身递给皇上,看着他喝茶逗趣道:“原来君上来这儿是讨茶的,

不是来看臣妾的。”

皇上附和着笑了笑,问我:“你怎么还没睡?照看孩子一天了,晚上该好好休养

才是。”

我低眉说道:“君上劳累一天都尚且未睡,臣妾怎么敢睡?臣妾见勤政殿还亮着

灯火,心想自己虽然无法为皇上分忧,但至少也可以点着一盏灯火陪伴君上……”

皇上听了动容,依然劝我早些休息,而我终是待勤政殿熄了灯方才就寝。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皇上每晚总会过来讨一杯茶喝,而我也每每总会固执地等勤

政殿熄了灯火再去入睡。加上小雅斋与勤政殿也不过几步之遥,皇上终觉得荒谬,最

后索性将御案搬到小雅斋来。每晚在小雅斋批阅奏章,我则在一旁贴心服侍,待处理

完一天的政务,皇上也就直接宿于小雅斋了。

期间,我对皇上所要处理的政事不闻不问,甚至有几次皇上亲口问到我,我也以

“后宫不干预政事”回绝了。

然而,暗中我却让右宰相,紧锣密鼓地准备弹劾左宰相的证据。终于有一天,在

我的授意下,右宰相一伙在朝党之上抖落出左宰相结党营私的种种罪证,事实确凿,

皇上也早已暗中准备。于是左宰相被削职打人死牢,他的党羽也一并获罪,或入狱,

或流放,或贬职。

朝中大臣皆惊恐不安、人人自危,然而右宰相却一脸喜色。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品了一口茶,淡淡地说:“恐怕这届的左宰相的人选不是你。”

右宰相一惊,低声问我:“皇后娘娘何以知道?”

我笑了笑,说:“李大人可是忘了皇上为什么拿了左宰相?是结党营私。所以他

也不会提你,那无异于再次引狼入室。”

右宰相神色变了变,问道:“那么皇上会把谁……”

“试问这朝中三品以上大臣谁是中立,谁最默默无闻,谁不参加党羽之争,那么

本宫想就是他了。”

右宰相沉思,然后突然醒悟道:“皇后娘娘说的是中书令高远高大人?”然后又

有些痛心疾首地说:“没想到最后是便宜了他。”

我说:“其实李大人也不必如此颓然。不是还有本官在吗?你帮本宫,本宫也定

不会亏待你,当然日后还有你的孙儿。”

右宰相缓和了表情,回道:“其实老臣也没几年活头了,倒也无甚要紧,只是盼

望着能庇及我的孙儿。若是皇后娘娘日后能厚待我的孙儿,那老臣就感激不尽了,定

当效犬马之劳。”

我点了点头,说:“那是当然。”

待右宰相走后,我从袖中抽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红色贺书,交给善善吩咐道:

“把这个交给中书令高大人,就说本宫提前祝他荣升左宰相了。”末了,我又加了一

句:“当然,本宫还要夸赞他这个不动声色做得好。”

善善仔细地收到怀中,然后感叹道:“恐怕右宰相万万想不到,中书令大人也是

小小姐这边儿的人呢。”

我淡淡地笑了,说:“当然不能让他知道,否则这出戏就演不成了。有明有暗,

无论怎样到最后都是我坐收渔人之利。”

皇上的眼花越发严重了,常常看奏折看得眼睛酸痛,最后索性叫身边的内侍念读

出来,再由他来执笔批注。

可是那内侍并不识得多少字,结结巴巴的,话念得也不通顺,常常让皇上忍俊不禁。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皇上时,就听见皇上在屋里大笑着,我走了进去好奇地问:

“皇上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然后我看到那内侍一脸苦相向皇上赔笑着说:“皇上您就饶了奴才吧,奴才也没念

过几天书,这些大臣又写得文绉绉的……”然后他看到我,突然得到救似的,提议说:

“皇上不如让皇后娘娘来念吧,皇后娘娘熟读诗书,念起来自然也比奴才好……”

我还没听完就沉下了脸,呵斥道:“大胆!”

那内侍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扑通一声跪下,脸色苍白连连磕头求饶。

皇上看看他,又看看我,想了想然后说:“其实也不是不可。”

我露出惊诧的神色,提醒道:“可是自古后妃不可……”

皇上拉着我的手到他身边,正色说:“朕只是叫你帮忙念念折子,最后还是朕亲自

批注,算不得干预政事。再说朕看奏章看得眼睛酸涩,你这样也算是为朕分忧了吧。”

我自然还是要再三推托,最后才装作无奈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我先是为皇上念奏折,后又慢慢演变为提笔为皇上写奏折,然而无论怎样,最终

还是皇上在拿主意,丝毫没容得我参与半点。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渐渐有机

会参与政事掌握大权。

已经五十五岁的皇上突然惧怕起衰老与死亡来,开始迷恋起长生不老之术。

那天有一方士奉诏进宫觐见。

皇上有病疾,太医开了几付方子也不见好,皇上就突然想起了那个我失明时,帮

我医治的巫医。那个巫医也许真的有一番自圆其说的本事,在宫中已经小有名气了。

那巫医趁机推荐了他的一位“仙友”,说他通晓冶炼金丹长生不老之术,皇上动

心,连忙召他入宫。

我坐在白色的薄纱后面,看见那方士缓缓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袭白袍,身材挺拔,姿态优雅,翩然出尘。他不卑不亢地跪在我们面

前,声音清亮地说:“臣王仙羡拜见陛下、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

千岁。”

皇上见他俊朗不凡的样子,心下已经有几分欣喜,但面上还是严肃地问:“仙

羡?”

那王仙羡点了点头,回道:“既能得道成仙,逍遥自在,又能察之人间冷暖,体

验情怀,来去自如,岂不是神仙也羡慕的日子吗?”

皇上听了生出一丝艳羡,接着问道:“那你会什么?”

他谦逊而淡然地说:“也无非是些青春驻颜,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的养生之道罢了。”

皇上惊叹:“那么你现在有多少岁了?”

王仙羡飘然说道:“恐怕臣自己也记不得了。不过重要的是臣现在一直是三四十

岁的模样,再多加修炼,以后还会年轻。”

皇上啧啧称奇,但还是半信半疑地问:“这世上真有返老还童、长生不老之术?

那为何秦始皇屡次派徐福下海求仙而毫无音讯?汉武帝、唐太宗等服食金饵也只是徒

劳,终究难逃一死?难道朕就可以羽化成仙求得仙道吗?”

王仙羡摇了摇头,语气间颇有高深莫测的意思:“非也非也,自古以来就有盘古

开天辟地、女娲造人、周穆王灵山会王母等种种故事,可见鬼神之说并非子虚乌有。

又有彭祖高寿八百八十岁,可见若想长生不老也并不是荒诞之事。若究其秦始皇汉武

帝等为何无功而返,恐怕是因为心中不诚,修道不够吧。”

皇上惊疑:“难道秦始皇船载宝物、送三千童男童女人海求仙,汉武帝造金铜仙

人盘接天露、井干台立凤凰石雕作“凤凰鸣”引北斗这些还不够诚心吗?”

王仙羡淡淡地笑着说:“他们求仙贪婪心切,又只偏重外服丹药,不注意内身修

养调和,神仙又怎么会帮他们呢?”

皇上听了一惊,然后默许地点了点头。

末了,王仙羡又夸夸其谈,说他时常畅游于蓬莱仙岛之间,与仙人弹唱应和。皇

上命人拿琴,他从容弹奏轻唱起来,果然余音袅袅,宛如天籁之音。

皇上大喜,封他为天乐仙师,即命他开炉炼丹,并向他学习修身养气之道。

朝中哗然,皆纷纷上书劝阻皇上,均被皇上压下置之不理。

对于这样的局面,善善小心翼翼地问我说:“小小姐,您怎么不去劝劝?皇上最

疼爱您,您去说说他也许会听的。”

我脸上淡淡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殊贤妃、董修容她们去劝时,皇上是怎

么回答她们的?皇上说:‘难道你们不想让朕长生不老吗?’那么,你现在要我怎么

对皇上说呢?”

善善脸色一变,然后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一向睿智的皇上怎么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再说,那一种对如风烛残年的恐惧,可能是现在的我们

无法体会得到的吧。”

善善了然地点了点头,随之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姬曾想过要人宫觐见,却被我拦阻宫外。而皇上的儿子们则更因为微妙关系不

敢上书劝奏,反倒是清翎王出乎意料地回来了。

自从我当上皇后之后,清翎王已经有几年不进宫了,然而他这次进宫就直奔勤政

殿,情绪激昂口无遮拦,对皇上说道:“父皇,自古以来求仙的帝王,秦始皇、汉武

帝、唐太宗等有谁落得好下场?!父皇怎么非但不以前车之鉴,反而甘受一个江湖骗

子愚弄?父皇您该当机立断,亡羊补牢尚且未晚!”

皇上早已煞白了脸色,怒斥道:“放肆,谁准你这么和父皇说话的!是朕平时太

纵容你!退下!”

清翎王后来被侍卫拉了下去,而他的声音还一直不甘地隐隐传来。

皇上气得连连咳嗽:“气死朕了,这个不孝子……”

我连忙上前为他抚胸顺气,却没有做声。

过后善善感叹道:“皇上儿子众多,没想到偏偏是清翎王…

我摆弄着桌上的盆花,淡然地说:“也只有清翎王敢说出这番话来,因为只有他

无意帝位。这事儿谁都能劝,就皇上的儿子们,说不得……”

没想到,清翎王竟亲自来找我。

他直直地盯着我,说:“没想到你变了……变得如此可怕……”

我转过头看向一边,不敢迎上他鄙夷而冰冷的目光,只是说:“你不应该谴责我,

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依然死死地看着我:“就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才更显阴毒。”

我不发一言。

他渐渐远离了我,我听见他低低的一声叹息,然后他的声音飘了过来:“但凡你

还残余点良心,也该好好照顾我父皇。他从未亏待过你,他把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

高的最好的都给了你,你应该知足。”

他走了,我瘫软在地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应该知足吗?那么我得到过什么?

皇后之位?也不过随时会被废弃罢了。先前的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我失去了

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难道我不该拿点什么来补偿吗?不甘心,一直不甘心

呀。

那天,皇上正抱着九珍逗弄着,我犹豫着,最终小心地问出口:“君上,那个金

丹真的可靠吗?”

皇上转头看了我一眼,问:“难道你也想阻拦朕吗?”

“不,我只是在担心君上,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而已。”我这样回道。

皇上将九珍交给宫人,拉住我的手温和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这样年轻,

是无法理解朕的感受的。待朕真的修炼成功后,我们俩做一对儿快快活活的神仙眷侣

好吗?”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涩,说不清也道不明。

皇上惊惶地看着我,为我抹去一行流下的泪水:“爱妃你怎么哭了?”

那是我哭得最莫名其妙的一次,也许为了我自己,也许为了皇上。

只是,每次泪干了,再次欢笑时,心就开始变得更冷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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