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和的老伴方织良就住在仙女巷。
浅浅的一汪海水,阻隔多年,这岁月沉淀下来的思念,竟是这般刻骨铭心。
安惠当地有个“收路”的传统,就是人快要死的时候,走走曾经走过的路,见见自己想见的人。所以肖斯和回来了!
四十五年了,还是那个老样子。
高大的花楼(木制提花织机),依然醒目的立在左边,吊棕悬挂起来的七彩的丝线,仿佛七色的彩虹,从天空倾泄而下,落入方织良的怀里。
厅屋的右手,依然摆着一张桌子,两张靠背椅还在原来的位置,桌上依然摆着陶壶,肖斯和甚至能闻到,壶里依然是大叶子茶的味道。
这个画面,肖斯和再熟悉不过了。此时,如果捧着一本书,坐到桌前,整个画面才算完整,生活似乎就回到从前了!
这幅画面太美了,她时时出现在梦中,今天一见,依然震撼莫名。
肖斯和不忍打搅,不舍破坏。半掩的门,肖斯和柱杖而立,默默闭上眼睛。
花楼依然如昔日奏鸣。“吱吱”,是推机头的铿锵;“唧唧”,是踩吊棕的婉转。如歌声般一直悠扬在梦中。
时光仿佛静止,在此静止了四十五年!
此时,肖斯和睁开眼睛,碧溪河水面上跳荡的阳光,穿过密密的槐树枝叶,轻舔织良脸庞。轮廓依旧,却不再年轻。
身形有些佝偻,身体微微前倾,泛白的清布衣衫洗,发髻上缠着青色头带,有包裹不住的岁月痕迹,从旁溢出。
昔日分别,俱是少年;今日重逢,皆为苍颜。
四十五年,时光的刻刀,将你我镌刻成这般模样了!
多年来祈祷,上苍果真能如此厚待!原以为终身无缘相见,没想到还能有重逢的一天,肖斯和觉得此生无憾了!
他轻轻唤了一声:“织良!”
方织良一愣怔,停下手中活计,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说道:“老家伙,是你叫我吗?唉,老了,不中用了,这些年,经常听到你在叫我呢!斯和,别急,我这就下去找你了!”
她继续推着织机,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织布声和说话声交织在一起:“斯和,看,这匹布差不多了,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衣服吗?我把衣服做好了,这就给你带下去。斯和,别舍不得穿,多着呢,满满一大箱子!我们肖家,一年单,二年夹,三年棉,这些都备着,我下去,一并给你带去!”
肖斯和知道,“一年单”,就是每年都要做一身单衣,“二年夹”,就是每隔两年做一身夹衣,“三年棉”,就是每隔三年做一身棉衣。这是肖家祖辈传下来的规矩。
织良,你准备了这么多吗?这要花多少时间!
“织良,织良!”肖斯和感动了。
方织良愣愣神,终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回头望过来,窗外阳光分明的打在肖斯和的脸上。方织良揉揉眼睛,问:“你,你是——”
“织良,是我,我是斯和啊!”肖斯和上前一步,站在方织良身边,端详着满是皱褶的脸,那是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啊!
方织良突然站起身,右手放下梭子,左手提起机头上的坐具,嘴里语无伦次叫道:“斯和,斯和,是你!真的是你!我、我——”
扭过头,那张脸上的皱褶一道道舒展开来,泛起红晕,是兴奋,是激动,是羞涩,是喜悦……这张脸如同玫瑰花一般,瞬间绽放在肖斯和眼前。
肖斯和突然想起一句话,女人最美的时候,是她最动情的时候。
“我、我——啊——嚯嚯——”
突然,刚刚绽开的花朵,又瞬间凋零在眼前。
画面就此定格——这是方织良留给世间最后的美丽吗?
织机上的坐具,从方织良手中滑落,“咣当”掉在地上。方织良脸上的红晕隐去,变得蜡黄,变得苍白,像一片从窗外飘落的槐树叶,枯萎、飘零、坠落……
“织良!织良!”
肖斯和搂着织良,眼睁睁看着世上最亲近的人在生死线上挣扎,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一种无力感瞬间占据了全身。
他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来人呀!救命呀!”
搂着织良的手,开始感到身体很轻,很柔;慢慢的,感到她很重、很硬。肖斯和抱着方织良跌坐在地上,垂头看着方织良,用自己的大手抚摸着方织良的脸庞,感受到柔软变得僵硬,温暖变得冰凉,不停呼喊着:“织良,织良,这是怎么啦?天呀!”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人过七十岁,关注点已经开始从怎么活,变成怎么走了。
可是他依然无法接受。这次成行,他设想到无数个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苍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肖斯和呼天抢地。
他茫然抬头,看见花楼,看见花楼上飘下的五彩的丝线,长叹道,“七彩棉从此绝矣!”
正在肖斯和痛不欲生的时候,屋后突然传来喇叭声,这声音很是突兀,“呜呜啦——呜呜啦——”这唢呐的曲调,很跳脱,很欢快、很喜庆。
这是迎亲的唢呐,曲子有多喜庆,肖斯和心中就有多悲伤。
唢呐声越来越近,不一会,一个身材不高,身形微胖的小伙子,出现在门口,鼓起腮帮,卖力地吹着:“呜呜啦——呜呜啦——”
“你——”肖斯和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辰,瞎吹个啥!”
“织娘她老人家走了?”青年一脸憨厚,他站在门口,放下唢呐问道。
“你是谁?”肖斯和点点头,脸色有些不豫。
青年并不介意:“我是古朗,我住隔壁,织娘老人家的邻居。织娘她老人叮嘱过呢,说她喜欢听这曲。她还对我说,如果大行的时候,能听着这曲子上路,那就好了!”
“这是……”
古朗笑笑,说:“老人家说,我走的时候,你们别哭,喜庆点,我是跟我老伴相会去了!”
原来如此——
肖斯和鼻头一酸,喉头一紧,低头擦拭眼角。
古朗举起唢呐,说:“但愿她老人家能听到。”
“你是古家的?”
古朗点点头。
肖斯和哽咽道:“听得出,喇叭古是你爷爷吧?你吹的和你爷爷一个味儿,当年是你爷爷吹着喇叭把织良迎进家门的。”
“你是肖爷爷?”
“你认得我?”肖斯和有些吃惊。
古朗憨厚的笑了笑:“织娘她老人家说过呢!”
“你手艺不错!”
“我爷爷啥都没有留下,就这个喇叭。”
肖斯和挥挥手,黯然道:“好,好!你古家一直都是吃百家饭的,我们这安惠,就这规矩,喜庆是喇叭,悲伤是喇叭,你就用劲吹吧!爷爷吹喇叭把她迎进门,孙子吹喇叭送她走!”
古朗从桌子上拿起喇叭,欢快的曲又子响起来。不过,古朗眼中现着泪花,渐渐的,越来越多,古朗也不擦拭,摇晃着脑袋,使劲吹着,满脸都是泪水。
喇叭声招来了一些人,几个脑袋探进来问询。接着,不断有热心的邻居过来,小巷保留着淳朴的乡俗,每逢哪家有了红白喜事,都当做自家的事情,更何况织娘人缘好,邻居听说她走了,纷纷过来帮忙。一时间,在门外河滩地上,搬板凳,垒砌灶台,搭灵棚。寂静的小巷顿时忙乱起来。
晌午过后,,肖家台子的本家都来了,大家聚在大槐树下,商量织良的丧事,几个子侄辈为谁当孝子争执不下,因为,谁当孝子,就意味着谁有资格继承方织良在仙女巷的两间瓦房。肖斯和头疼不已,转身走进屋子。
正争论不下,肖家二房的孙子肖建国,骑着二八杠永久的自行车,飞快地跑来。车子没有停稳,从后座跳下一个短头发,眉眼清秀的女孩,一看就觉得很精神。
“我师傅怎么啦?”这女孩一跳下车,就满脸惶急地问。
古朗朝里间努努嘴,说:“给你师傅磕个头吧!”
女孩一愣,接着哭着跑着进了屋子。此时还没有装殓,只是用两条板凳,搁着一块门板,织良便躺在上面。女孩冲进来,抱着织良身体大哭:“师傅,师傅,我还只学会了三踩两投梭,你怎么就走了呢?您七彩棉的手艺,还没有学会呢!”
肖斯和站在一旁冷静的观察着,听到这些,就知道这个女孩真的是织良的徒弟。织良的母亲是湖州有名的绣娘,满清末年嫁到安惠。这里没有养蚕的习惯,绣娘一身本领在这里便没有用武之地,她闲不住,就悉心琢磨,把湖州丝绸提花纺织技术,移植到安惠的棉纺织上来,开了棉纺织先河,在安惠,五彩棉布当年可是抢手货!
可是,绣娘发明的花楼,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在上面挽花,一个人在下面投梭,这需要两个人配合默契才行。安惠女子织布,都是各人在各家,没有作坊式的,这样就很不方便。
织娘在家反复琢磨,发明了绞纱提棕的方法。肖斯和当年还请来木匠高手,一起参详,终于把这个改进后的七彩织机发明出来。
这个织机不需要别人帮忙,一个人就可以织布了。不仅如此,她还在母亲绣娘的基础上,发明了七彩棉的织法,就是五踩三投梭。右脚控制三棕,左脚控制两棕。右手两投梭,左手一投梭。经线四色,再加上纬线三色,总共七色。不过,这对手脚的配合运用要求极高。据肖斯和所知,除了方织良,还没人会这门手艺。
这个女孩刚才说是已经掌握了三踩两投梭,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织五色棉的水平,也就是绣娘的水平,这已经是相当难得。
肖斯和看到了织良七彩棉传承下去的希望了!
“你叫什么名字?”肖斯和和蔼的问。
“顾盼。”
“嗯,那就你吧!”肖斯和也不征求他们的意见,甚至也没征求顾盼的意见,就断然宣布,“就让这个姑娘给师傅披麻戴孝吧!”
肖斯和整理方织良遗物的时候,他震撼了——
那是当年陪嫁过来的两个大红枣木箱子,大红的油漆已经斑驳,打开箱子,每一年织好的衣物,用当年的报纸,整整齐齐包裹着,按照年份码放,严格按照“一年单,两年夹,三年棉”的标准。大概是经常拿出来晾晒打理,满满两箱,每件都光鲜亮丽,没有一点点霉味。
这是织良四十五年的守候啊!
于是,肖斯和还给方织良一个不一样的葬礼。
大行的这一天,顾盼抱着灵牌走在前面,肖斯和披红挂彩,扶着棺椁同行,两边跟随的,是欢庆的锣鼓,喜庆的喇叭,热烈的烟花和鞭炮……
这是一个生者对死者的承诺!
多年后,安惠还在谈论这场葬礼,一个当作婚礼来办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