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辩题,可以不眠不休地讨论三天三夜。
可若把视角局限在河洛城这个地界,却有着近乎明晰的答案。
牧云接触五毒柱伊始,便会根据它们的特殊能力以命名。
河洛城的毒柱可以激发人类所有恶念,因此定名为极恶柱。
这里已经变成了纯粹的江湖,实力最强者担任城主,不遵从大夏律令,可以随意屠戮。
保护平民者为侠,可在暗无天日的河洛城,鲜少人具备舍己为人之心。
所有人都陷入了杀戮的循环,今日斩下别人的头颅,明日亦有可能死于非命。
百姓和商家早已逃离,余下来的都是无可救药之辈或无法掌控命运的可怜人。
双手沾满鲜血的家伙,在牧云眼中等同于野兽,动手时便不需再留情面。
布满血丝的双眼,成了河洛城疯子们的名片。
每个人的眼神都极尽癫狂,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乾坤棍在和魔枪对敌时被青色黏液腐蚀,器魂受损,暂时无法使用。
面对入了魔的普通人,唯有祭出虎魄刀。
甫一进城,就见屋檐上靠坐着胡子拉碴的剑客,腰悬太极壶,畅饮葫中酒。
“年轻人,我劝你不要进城。”
他不独对牧云说,也对每个想进入河洛城的人发出警告。
牧云仰头问:“河洛城里的人都受极恶柱影响,陷入了癫狂。为何你没有事?”
“无欲无求,自然无魔。”剑客斜觑了牧云一眼,“你来了,我就该走了。”
“为何?”
“极恶柱碰到了克星。”说完,剑客化作一缕尘烟,随即消失不见。
霎时的灵气波动提示牧云,对方是个仙人。
仙人只说他是克星,并没有讲明是源于至善,还是令人胆寒的恶。
牧云方起杀心,胸前便传来微凉的触感,心境重又变得平和。
他取出菩萨吊坠,只见它正发出莹润微光。
天道修罗可以杀生,但青龙居士既为俗家弟子,便不可轻言屠戮。
河洛城里的恶已经超出常人认知,若开了杀戒,所有人都得死。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功德经会有怎样的回馈,完全是个未知数。
牧云想成仙,就不能在这件事上铤而走险。
犹记得降雷劈死恶霸地主古三,最终耗损五年寿元。
若在河洛城杀生过多,很可能在此地丢了性命。
牧云收回虎魄刀,召出早年间用铁力木做的长棍。以此兵器提醒自己要以戒行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杀人。
极恶柱和梦魇柱有一个共同点,与此间恶念相协。如今是虚幻形态,即便找到它的方位,也无法动其分毫。
唯有压制住恶念,方可解除灾殃。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牧云先去了趟蜀山神机营,但城里的将军声称河洛城是按人间江湖规矩行事,并没有妖邪作恶,因此不可插手城中之事。
情知无法从神机营得到助力,牧云告辞出营,前往寺院的路途中,始终在思索神机营定位的问题。
修仙者不可轻易涉足常人生活,亦不可侵扰轮回。
这是法则定下的铁律。
蜀山遵循的正是无为之道,以自身修为和法宝护佑一方百姓,免受妖魔荼毒之苦。
对于由人心不足带来的灾难,他们的选择一向是袖手旁观。
绵延数亿年的人族历程中,蜀山并非开始就是这种做法。只是经过反复实践,找到了最为均衡的处理方式。
牧云有长老令,但也不会坏了神机营的规矩。
想要破解俗世魔障,还需入世之人。
牧云的玉葫芦中养着一只方便通信的金雀鹰,取出信笺,给白马寺弟子黄羽写了封信。
他虽是金翅大鹏鸟,却也有颗济世心。
最重要的原因是实力强劲,即便来到河洛城,也不会遭遇风险。
金雀鹰振翅高飞,眨眼间消失在视野里。
牧云施展轻身术,在屋顶间飞奔,很快来到中心城区。
森森白骨,曝尸街巷。
腥臭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断。
几个食尸者趴在腔子上饮血,画面更是令人作呕。
牧云心中的怒火直线上升,为免情绪失控,很快又离开了中心城区。
触目惊心的场景,在脑海中不断盘旋。
他寻了个隐蔽所在,盘腿打坐,默诵金刚经安定心神。
黄羽带着金雀鹰来到河洛城,先行放它进城。紧随其后,顺利找到了牧云的方位。
他还是如以往那般冒失,进门时没收住翅膀,险些将门廊撞出个窟窿。
牧云收回金雀鹰,便知来者何人,急忙起身出迎。
“这地方邪念滔天,城上有股实质般的黑气。”黄羽接到的信件里只提到要他来河洛城助阵。
至于究竟所为何事,确是一点也不知情。
牧云不想耽搁太久,将辰星人和五毒柱的事简略讲述一遍。
黄羽感叹道:“贫僧本以为万妖山之行后,你会选择功成身退。没成想又听到你在上京城的消息。如今又在跟造物主级的强者隔空较量,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啊。”
“对常人来说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正好反过来,奋斗不止,方能生命不息。”
“也对。你修行了圣心菩萨传授你的法门,”黄羽笑道,“要我说这可以算作是最正确的决定,否则哪里有人肯如此尽心尽力。”
牧云不反驳,也不全然赞同。
入世修行者不只他一人,还有许多大公无私之辈,以萤火之光照亮世界。
“你打算怎么做?”黄羽悟性不错,缺少大智慧,鬼点子也没有牧云多。
牧云暂时没有答案。
他看着黄羽,蓦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你在进城时,有没有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邪念往上冲?”
“邪念倒是有,但很快被我压制下去。”
“可有法宝?”
“我随身佩戴着文殊菩萨加持过的念珠,所以能够保持本心。”
菩萨的法宝可以克制极恶柱的邪念入侵,可天底下仙级的菩萨并不多,经过加持的法宝极为罕见。
如若不是五毒柱能破坏法阵结构,牧云便可布下法阵,减除河洛城里的邪祟之气。
失去一项重要技能,物理攻击又对虚幻形态的极恶柱无效,正应了牧云的软肋,颇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他心里清楚护柱兽的能力必定超乎想象,届时又是一场硬仗,并不急于过战斗瘾。
二人皆有夜视能力,趁着黑暗遮掩,分头展开行动,约定天亮前在护法寺集合。
牧云戴上面具,再度前往中心区域。
夜已深,寂寥广场上只余下枯骨,间或有几声猛禽啼鸣。
河洛城里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血色,甚至连空气都弥漫着血液的味道。
长期在这种环境里生存,哪怕没有极恶柱影响,也会变成嗜血的猛兽。
转过一个街角,跳上一座屋檐破败的房子。
隔壁街巷中传来兵器碰撞的金铁交击之声。
牧云悄然摸过去,旁观两位侠士的拼死赌斗。
用剑者年龄稍长,功力深厚,剑法使的天衣无缝;持刀者明显更为锐利,招式大开大合,每次出刀都想取敌性命。
终究是老狐狸占据上风,觑准时机挑中刀客肩窝,将其驱赶出了街区。
没有死人的战斗,与河洛城眼下的气氛并不相符。
牧云见剑客意欲进院,跳进街巷,故意发出落地的声响,吸引他的注意。
剑客以为刀客去而复来,猛然停住脚步,冷声道:“不想死的话就快滚!”
“在下只是过路人,前辈无需忧心。”牧云语气恭谨,以使对方放松戒备心。
生活在人吃人的城池里,神经总处于紧绷状态,难得听见句好话,难免会怀疑对方的动机。
“你若是想挑战我,尽管放马过来,”老剑客毫不含糊地说道,“没必要故弄玄虚。”
“晚辈偶见争斗,故来拜会老前辈。”
老剑客转过身看向牧云,见他身形瘦长,戴着张白面具,在月色映照下,看上去不像好人。
可他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剑客,看人不光用眼,还有杀气作为参考。
牧云身上并无杀气萦绕,因此断定所言非虚。
“你是何人?为何要来河洛城。”
“这座城池曾有过光辉的过往。我不忍看它沉沦,想把它拉出苦海。”
老剑客开怀大笑,左脸上的刀疤被拉长,露出满口黄牙。
“你的口气比老夫还大。”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夫姓温,名曰长河。”
“晚辈牧云。”
“你就是牧云?”温长河略一仰头,显得潇洒不羁。
“正是。”
“为何要戴面具,遮住你的容颜?”
“这座城里满是污秽之气,戴面具以策万全。”
“如若不能直面黑暗,何谈将河洛城拉出深渊。既决定赴汤蹈火,又何必拘泥于小节。”
牧云总是保持清醒和克制,尽管温长河说的话有道理,但他还是决定戴着面具行事。
不过很快,他就改了主意。
温长河跟牧云一样,心里存在着至纯的善良和侠义。
他可以对抗极恶柱的侵扰,固守本心。离开这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他选择留下,保护未被邪气污染的孩童。
牧云唯恐面具吓到孩子们,进屋前将其摘下。
对于善良,终归要回以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