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胖子曹操牵着战马入城,透过拥挤人群缝隙,他能轻易看到前面低头耷脑少年。少年赶车很有经验,好像不知道做了多少回这种事情的样子,曹操有些好奇,并未因城门前讥讽而恼怒,在他看来,何辅不过是个无知纨绔少年郎罢了。
一想到“纨绔”两字,曹操皱眉看向粗布少年,又哪里像个纨绔子?
“有些意思。”
曹操低喃了句,对少年一眼看出自己意欲何为很感兴趣,更为重要的是赶车少年的身份。
街道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叫卖吆喝声,不时还有人拉扯着认识不认识的人进入店铺……
“小客官……小客官……”
何辅正低头想着该如何教训一下屠夫老何呢,并未注意到作揖小二,直到第二句时才知道是在招呼自己……
“小客官一看就是外乡人,眼看着就午时了……”
见何辅有些呆愣,小二忙又向自家店铺伸了伸手。
“我家饭食绝对便宜!”
正打瞌睡时就有人送来了枕头,何辅想也未想,转头看向坐在车辕上孙氏。
“反正是饿了,阿娘,咱们吃饱了肚子再与老何斗法!”
不等孙氏训斥、反对,何辅又冲着车内一老一少。
“一路净啃干硬馕饼了,今日吃大餐!吃饱了小痴就去寻叔父家门!”
孙氏一愣,正待开口时……
“阿娘是正室,他何遂高再如何不喜咱们娘俩,也不当五年来不管不问,更不该把娘亲的嫁妆卖了买官!不管是何种理由!所以咱们去寻叔父,若他何遂高还不理会咱们,孩儿就去寻姑母、姑父评理!看谁丢人!”
“阿娘你别管!平日里孩儿都听您的,今日不行!”
何辅又补了一句。就在孙氏犹豫不决时,车里无须老人掀开了车帘,一脸的淡然微笑。
“夫人不妨任由小痴胡闹一回。”
看着少年郎周万清怀抱着老人走出马车,再看向儿子搬出轮椅木车,孙氏想要开口反对,终究未有说出口来。
店小二听着几人对话并不敢随意插嘴,只是在周万清抱着老人时搭了把手,尾随着的曹操很是奇怪在几人身上来回扫视。
何辅皱眉推着轮椅,好像在想着个不解问题,挠头看着老人头顶。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读书人不应该最为重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按理说……老头你应该敲小痴脑袋,或是罚抄几遍《孙子兵法》、《论语》什么的才对,难道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老人打量着没几人的食肆,微笑道:“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者仁、义、礼、智、信。”
“孔子遵礼,故有三纲之言。”
“光武帝时大儒王充著《论衡》,言‘仁、义、礼、智、信’儒家五常。仁者天地人,义者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仁义者,天、地、人之道,礼法者尊天敬地。”
老人说到此处,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曹操,何辅正在皱眉思索老人话语,并未察觉到身后异样。
老人继续说道:“三纲所言乃君臣、父子、夫妻之礼,看似也遵循天地人之道,实则却又有不同。”
“儒者,人需也,以人为本,以人为道!”
“《道德经》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子,天道之子,代天而行天地之道,然人有贤愚勤怠,正如暴秦之酷烈,若君臣无法代天行‘损有余而补不足’之天道,无法补黎民百姓之不足,自会有他人取而代之,由贤良者代天行天地之道。”
“故而,《论衡·问孔》言‘仁义礼智信’儒家五常,故而,仁义居于礼之前。”
何辅挠头说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何遂高在雒阳吃香的喝辣的,却让小痴与阿娘在宛城挨冻受饿……正如先生常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话语。”
“若何遂高穷的叮当响,若他吃糠咽菜,不管不问小痴与阿娘也就罢了,他在雒阳吃香的喝辣的,凭啥就不能救济一下小痴与阿娘?”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肚子鼓鼓的,算是有余了,既然有余就该给咱们肚瘪之人补补,若一家人都不能行‘天之道’,不能‘兼济’一下,又如何补天下之不足?如何兼济天下?”
“还是先生说的对,是他何遂高不对在先,小痴生气了也没什么不对!”
听着何辅话语,老人也不由与背后的孙氏、周万清、曹操一般无二的无奈摇头,而浑小子又有些不解挠头。
“先生……”
“虽说五年前你骗了小痴,平日里也老是罚走木桩、抄写什么书本之类的,除此之外……也还算不错,比如教小痴打拳、读书什么的,嗯……勉强算是小痴的先生吧,可小痴每每混账叫你老头老头的,你咋不生气呢?反倒对师弟尤为严厉。”
孙氏、周万清、曹操皆是一愣,尊师尊长是最被人重视的品德,正如曹操身上的“孝廉”评定,若没有“孝廉”两字,纵然再如何有本事也不会被人征辟任职。
他人疑惑,老人却不怎么在意,反手拍了拍推着轮椅的小手,指了指空荡荡的角落,莞尔一笑。
“为师又岂是那般凡夫俗子?”
何辅嘴硬,心下却满是服气,一边推着老人走向角落里,一边叹气苦笑。
“说不过你,以后不喊你老头了,省的阿娘老是训斥小痴不尊师重道。”
老人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曾经为师的儿子也是‘老头老头’的瞎叫唤,当然了,为师也只允许你小子一人如此称呼,省的何遂高恼怒不喜。”
“他还……”
何辅刚要说出“不喜”两字,回头看到孙氏担忧,又将话语咽进了肚子里,而他也发现曹操竟也站在背后,小小眉头不由皱了下,但还是抱拳行了一礼。
“之前是小痴无礼了,还请孟德兄长勿怪。”
听到“孟德”两字,老人双目不由一阵收缩,一脸郑重打量起并不是高大的曹操。
曹操见何辅抱拳,也叉手还了一礼,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倒是孟德偷听先生之言有些失礼了。”
老人双手拢在衣袖……
“孟德……”
“曹操曹孟德,小字阿满,沛国谯县人,时人皆言……任性好侠、放荡不羁、品行不端、学识疏浅……”
听到老人点评,曹操顿时有些不喜,面色也随之冷淡了许多,就在准备开口讥讽时,老人却转头看向神色怪异的何辅。
“‘乱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又岂是燕雀可以置评?小痴还需多多努力读书才是。”
何辅与老人师徒了五年,对老人的习惯极为熟稔,从没听到老人如此赞誉过他人,很是一脸怪异看向“憨傻”了的曹操。
“这矮胖子有‘乱世枭雄、治世能臣’才能?”
何辅心下嘀咕不断,有些不解看着呆愣了的曹操,曹操更是难以置信面前老人的评价,他只是盯着了“乱世枭雄、治世能臣”什么得了,竟没有注意到老人如此熟悉他的籍贯、姓名……
老人指了指周万清,示意弟子安排饭食,又是莫名轻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可惜……可惜……”
老人像是在惋惜着什么,何辅也不理会比自己年长的师弟,一边将老人抱起放在木榻上,又小心将老人早已萎缩了的双腿盘膝在一起,脸上却满是怪异。
“刘家三娘子长得是挺漂亮,性子也温和……那啥,反正老头你是岿然不动、泰然处之,俺年岁还小,至于万清师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想女人,难道……孟德兄长是个情种?还是说孟德兄是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
何辅又恢复了往日“老头”混账来,曹操一阵无语,心下又有些莫名恼怒,酷爱诗词的他怎会不知李延年的《佳人曲》?怎会不知李延年是如何被抄家灭族的?更别提那周幽王的凄惨!
老人抬眉扫了眼面色不悦的曹操,心下一阵摇头惋惜,终究还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子深得自己心意,手臂却抬了起来,再次敲了下小圆脑袋。
“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忍让祸自消。”
“仔细记着,不然为师罚你抄写《孙子兵法》百遍。”
何辅抬头看了眼皱眉不已的曹操,他人不知老人的厉害,每日生活在一起的少年又怎会不知?
看着老人淡然神色,何辅知道老人是认真的,尽管不知道这些话语会给自己带来如何的好处,或可以让自己避免什么样的灾祸,但老人的话语总是不错的。
孙氏在老人教训儿子时从不打扰,对能管住儿子的老人极为尊敬。
如同坐过山车一般,曹操对面前老人、何辅有些不知所措,活了二十年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师徒。来来回回在一老一少身上扫视,往日的能言善辩也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师徒两人不时说几句曹操从未听过的话语或诗词,何辅性子有些暴躁,急眼了就会脸红脖子粗与老人争论,老人却极为沉稳,面对小混蛋的焦躁也只风平云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