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年前见到老人时，老人每日里都要服用一些药丸，一些他也弄不明白的药丸，成了习惯后，他也就没怎么在意过，可当老人与他一同游历时，服用的黑色药丸骤然增多，他就有种很不好预感。
“天下就要乱了……”
老人常常这么说，十年前就说了这句话语，只是那时的他还小，还不懂，即便询问，老人也不会多言一句。
老人病逝后，他成了家里的大兄，成了十万孤寡乞儿的家长，每年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信件送到手中，他才知道，老人是对的。
皇帝姑父是皇帝，也不是皇帝，老人说，姑父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个世家豪门，与这个时代的世家豪门所做所为一般，一样的豢养无数美貌歌姬，一样的贪慕钱粮、奢华……
年龄还小时，总是不服气，想要与老人争一争，年岁稍大些，若师若父的老人不在了，他也愈发相信老人的话语。
只是他没想到，没了西园幼军后，貔犰一般的姑父会把搜刮来的三千匹好马给了他，不仅不要了卖官银钱，更是给了他三千卒所用刀兵甲具。
没想到貔犰般姑父会如此大方，更加没想到的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的屠夫老何，不仅跑去了凉州酒楼，正当他满心欢喜皇帝姑父大方一回呢，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脚后跟……
父子两人性子相冲，两人相处不能超过一刻钟，一刻钟后，一准横眉竖眼，一副父子要干仗架势。
或许是何进提前得知了何辅的放弃，回到家中时，对他少有的没有横眉竖眼，而是一脸得意将一张名单放到他面前。
“别说爹不管你，看看爹给你寻到大才、悍将！”
看着老何千年不遇的和颜悦色，何辅拿过名单看了眼，又很是不客气团成团，扔到何进怀里，低头狠狠啃了口煮烂了的猪腿。
“孩儿答应了。”
何进像是松了口气，正待微笑点头……
“孩儿不会让他们活过这个冬日，孩儿会把他们全都弄死在美稷！”
“砰！”
何辅把老大骨头扔在桌案，随意用着素布擦了两下手掌，抬头看向脸红脖子粗的何进，眼中阴沉若雨。
“孩儿吃饱了，还有点事情，招募属吏、将领的事情就交给了阿父。”
“你……”
“哦对了！袁绍、王允的威望还是低了些，司徒袁隗威望不错，阿父最好能与那袁隗说一说，看看能否做小痴的从事。”
何辅话语冷漠，双眼却难掩暴戾愤怒，很担心再不走，就再也压制不住性子。
“你……你混账……”
何进大怒，何辅只是向后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厅堂……
“砰！”
何进一把将桌案小几掀翻在地，指着早已没了人影房门暴吼。
“你混账——”
“大兄……”
“闭嘴——”
何进大怒，指着何苗暴怒。
“你想做匈奴中郎将、安北将军……”
“你想立西园幼军……”
“我不阻止……我支持——”
“你个混账……我不过是担忧你个小子不够持重，担忧你个混账死在并州……”
“大……大兄……”
何苗吓得老脸惨白，何进大手都要指在了自己脸上。
“闭嘴——”
“二弟……二弟是叔达……”
……
“咚。”
许久，何进一屁股拍坐在地上，吓得何苗也不敢在开口。
“唉……”
下一刻……
“咚咚咚……”
何进举着碗口大的拳头，照着地板就是一阵“咚咚”猛锤，又猛然爬起，一脚将眼前散落的小几踢飞，甩袖离去……
何苗一阵呆愣，又一脸苦涩拾起成了一团的纸张。
“唉……”
打开皱巴纸张，看着上面几个人名，他知道，这些人若真的前往并州，或许会真的死在美稷，而造成的后果……
何苗不敢想象，更不敢尝试，无奈苦笑一声，又将纸张揉成一团扔的远远。
“唉……”
何苗是越骑校尉，是武职，但他性子更像是个温和的文人，反倒是何进，看似是太守一般的文职，却与何辅一般的暴躁性子，也更像是个武人。
何进、何辅肚子气的鼓鼓，说起来也是怪何辅，并未与何进仔仔细细说起过并州发生的事情。
一个是敢趁夜翻墙，绑了太守儿子的混账小子，一个能在雁门与数百将领群殴的浑小子；一个是并州百姓嘴里的廉洁、公正、爱民、不畏强权的清流名士。
当王允开口“几句妄言”时，何进会怎么想？
何进本能的就把一切过错戴在了儿子头上，更何况人家还专门登门求和，杀人不过头点地，再加上太原王家是并州顶级豪门，王允若愿意拜入门下，儿子跑去美稷也能安全些不是？
知子莫若父，王允虽说是“几句妄言”得罪了儿子，可何进知道儿子的性子，若仅仅只是几句妄言，那也不会专门跑去酒楼寻王允麻烦的，肯定是把浑小子得罪狠了。
何进将王允送走后，就想着该如何从中说和的事情，结果就是何苗出了个妙主意来，就是董卓一干人。
王允只是稍微提了几句董卓的事情，直至离开何府时，也没有让何家兄弟去寻董卓屁事，可何苗开口出了个妙主意……
“小痴既然开口招募董卓名下将勇，肯定是喜欢那些悍勇将领的，若大兄能将之招到名下，再将之送入小痴军中，一者小痴欢喜，二者大兄也能知晓更多美稷匈奴事情，也不至于消息不通，太过担心。”
儿子欢喜自然是好事，关键是何苗的“招到名下、知晓消息”话语，何进又不是真的傻，大喜之下，可不就还没见到儿子时，就与何苗一同跑去诱惑了董卓。
一山不容二虎，何进、何辅都是火爆脾气，父子两人很少交流，也就成了这般各自气了个肚子鼓鼓模样。
何辅也不管老何是不是欺负二叔，还是跑去后宅欺负二娘，气哼哼翻身上马，正待立即出城，这才又想起一事来。
“那唐周可有寻到？”
何辅招手，周嗣忠踢马上前，什么话语都未说，送上一张纸条。
“嗯？”
何辅刚看了眼纸条，一脸疑惑看向周嗣忠。
“袁绍、袁术、曹操去了英雄楼？还去了地下格斗场？”
何辅眉头微皱了下，拨转马头向着英雄楼狂奔，百十骑纷纷转向紧紧护卫左右。
英雄楼是老人创业的起点，据周万盛话语，初时只是三间木头房子，在老人酿造出世上最烈的酒后，仅一年就建起了当下三层酒楼。
说是三层，实际上是四层，在地下还有一层，一层地下生死格斗场。
有时是凶猛猎犬生死搏斗，更多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的生死搏斗。
何辅受老人的影响很大，若无必要，他并不喜欢前来英雄楼，说是英雄楼，里面阴暗的事情太多，酒色财气几乎就是英雄楼的一切，仅为这座酒楼服务的女人就有数百，每日在赌桌上被剁下手脚、在生死格斗场上死的人就有一二十。
按照老人的话语，这是个让人绝望的时代，世家豪门占据着所有土地，每年一波又一波这样那样的时疫，十五至三十五岁未嫁女人的六百钱人头税，逼得无数父母亲手卖掉自己闺女，亲手将她们送入一个个世家豪门家中，送入军中，任人羞辱、玩弄……
是个人命不值钱的时代，是个低贱人永无出头的时代。
老人带着他去了一次城外夜晚人市，带着他一个个询问父母人贩子，指着每一个如同挑选牲口的锦衣罗缎，告诉他这个人是司马府的三管事，告诉他那个是御史大人大管事……
老人带着他坐在黄金宝座上，看着两个人如同野兽厮打在一起，看着浑身鲜血汉子，肠子拖出五尺，看着他是如何咬穿对方喉咙，顺着老人手指，看向中常侍高望畅快扔撒铜钱，看着拖着五尺肠子的汉子，是如何嘶吼捡起一枚枚脏污了的铜钱……
何辅只去过一次人市，只坐过一次黄金宝座，从那之后，他就不愿意进入英雄楼，只是穿过后堂，一路来到老人曾经居住过的简陋小院，一个院中只有葡萄架的简陋茅草屋。
在宛城时，何辅就知道，人命贱如狗。
何辅心下好像有股难言的压抑、暴戾，一脚踏入英雄楼时，若是往常，他一准旁若无人，带着周嗣忠径直走向后院，直接前往那个葡萄架茅草屋，而今日……
何辅走向一处墙壁，若不来到近前，没人能发现，这里其实只是一面影墙。
转过影墙，四名按刀冷漠汉子默默躬身，一人默默打开一尺厚重铁门，无数疯狂嘶吼隐隐传入耳中。
何辅脚步未有停顿，沿着石板阶梯缓缓向下，走了二十余个阶梯，又一道厚重铁门，周嗣忠上前，照着一处“梆梆”敲了几下，不数息，铁门被人从内打开，震耳欲聋疯狂的嘶吼，让人难以喘息的燥热、腥臭迎面扑来。
“大兄？”
赤裸着上身八尺汉子惊愕，何辅只是捶了捶他油汪汪胸口。
“十三，今日是谁家在搏杀？”
十三跟在何辅身后，挠了挠头。
“今日是宛城吴家与陇西李家，一共十一场，每场一千万钱赌注。”
“这么多？”
何辅脚步未有停顿，沿着台阶又走了数丈，一个巨大圆形格斗场出现眼前，场上正有两人在生死相搏，看了两眼后，他就知道，尽管两人体型相差较大，却是一场势均力敌生死搏斗，短时间内很难分出生死。
生死格斗场是一个巨木搭建的木台，为了防止生死搏斗双方掉落台下，也为了参与对赌看客生命安全，木台的四周皆用铁丝网围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