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对,就是九岁那年,密叶西岱还不叫密叶西岱,而是陈子西,一个从小生活在村子里,从未看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那一年,她走出了村子。
婶婶告诉陈子西:外面有村子里没有的好看好玩好吃的东西。于是没了犹豫不舍,她欣欣然答应了。陈子西的亲生父母亲,一对年轻的夫妇,穿着村子里从没见过的衣服,提着村子里从来没有的漂亮包包,在连接村子河流的大湖泊,灌木掩藏的暗处接着她。她的堂姐子月眼睛都红了。婶婶抓着她的手说:“西西啊,如果住得不习惯就回来。我们家乡虽比不上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但自有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安宁和快乐。想念了就别犹豫,直接回来,婶婶每年都给你把最大最熟的果子留着,实在挂不住了就摘下来藏在冰窖里。”
陈子西知道叔婶和姐姐都舍不得她,不管怎么说,从出生始就生活在一起,她这一走那个家一时半会儿算不得完整。但陈子西也只是一时的难过而已,心内始终装着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她含着泪胡乱的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父母亲的小船。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离开,她的人生际遇应该会大不相同。至少不是那么稚嫩的灵魂,在受到撞击时震颤得那么厉害,以致出血留痕,昏头转向,越走越远。
陈子西的父母亲选择的居住地是一个繁华独立的城邦。房屋临近市中心,但少见邻居。终于遇到一个类似认识的人,那妇人一边扫着食品上的苍蝇,一边看着陈子西问:“怎么多出来一个孩子?”
母亲犹如排练过很多遍一般,不慌不忙的回答:“我大哥的女儿,接来这儿见见世面,会住上一段时间。”又转向陈子西笑着说,“西西,叫敏阿姨。”
陈子西的父母亲在旁人眼里,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新婚夫妇,不可能有像她这样大的孩子。即便她和所有人说那是她的父母亲,也绝对不会有一个人相信。除非是他们的同族。
父母自见面始也不时问一些有关她的问题。她本就是个话多的人,年终于见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自然非常的兴奋,口不停歇的说着话。然而她的父母随意的听着,最多也就点点头,敷衍一下。陈子西渐渐失去了兴致,而他们也不问她话了,彼此调笑交谈,始终没有第三者插足的份儿。
进了家,父亲紧闭了窗门对她说以后无论家里家外都不能叫他们“爸妈”,甚至允许她直接唤他们的名字。除此又交代了好多事情,多得她的小脑袋记不清,就像是以后再不会管她的生活一样。这一过程,她的母亲头枕在父亲的肩上,听着,不时仰头看看自己的男人,像一个陷入爱恋的少女一样微笑。幼小的陈子西有着一种恐慌,甚至烦躁得几次想尖叫。
当天陈子西拿着父亲陈旭给的大笔钱额出了门,肩负为自己添置衣裤的任务。她打算好了顺道去买好吃的。
走在干净繁华的大街上,满心的欢喜,却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奇怪,不知道人们有许多的莫名其妙的偏见等着她。
只一眼她就喜欢上了那件橱窗里的连衣裙,甚至觉得穿上它能比上一生的梦想都实现的喜悦。
但是老板娘一早看出黑而瘦的她不适合,甚至拒绝让她摸一摸。
贫与富。美与丑。强与弱。只要是糟糕的那一方,无论受到怎样的不公平,那都是你自己的错。
不讨人喜欢。陈子西很害怕,她怕整个世界都会这样对待她,那是一个幼小的孩子简单而直接的担忧。
陈子西的难过几乎超越了她养了三年的狗死在碎石里。她觉得她就是那只狗,快被硕大沉重的石头砸成浆糊了。她买了一只鸡腿,花了一笔不小的钱。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还没咬一口,泪水就大滴大滴落下来,砸在包着鸡腿的油纸上,沾了她一手还有大腿的裤子。她越来越脏了。
哭了很久,泪水鼻涕黏了一脸。等到她哭得没力气,只能抽嗝儿的时候才看见旁边铁柱上靠着个人,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穿着短袖短裤的男孩,细长白净的手指捏着一只帽子,头发黑得像墨,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双手可真漂亮!
陈子西恼恨让人看见自己哭,于是飞快的抹了抹脸。那人眼神闪了闪,又端详了她一阵,转过脸看向了别处。
天已经黑了,陈子西担心晚了摸不回去。于是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抽着嗝儿向来的方向走。她走得慢悠悠,不时瘪着嘴儿哼两声,一不小心又要放声大哭的架势。
走离了繁华街道,经过人们居住集中的地段。一条两边是墙的小巷处,四周只有从人们家中远远投来的微弱光线。就在陈子西不注意的时候,前方拐角处亮起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她吓得一动不动。那眼睛看着她也不动,只一会儿她就发现那是一只龇着利齿的狗。
那似狼又似狗的畜生见她是个单独一人的小女孩,露着凶相一步一步向她踱来。
如果是村子那个小霸王陈子西,她必定会露出相同的凶狠表情,一手提木棒,一手拽石头和敌人正面交锋。但是无可依的现实和陌生的环境让她变得软弱。就像是这儿的动物莫名的也比自己家乡的更可怕莫测。
陈子西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被撕得稀烂,还没停止的抽嗝儿又转为嚎啕大哭。“走开!走开……”她拿着手中的鸡腿和装着件衬衫的纸袋边跳边挥舞,似乎猛兽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叔婶和姐姐远在家乡,她的父母不管她的死活。今天她若死在这里,被吃得骨头不剩也不会有人知道。
九岁的陈子西哭得昏天黑地,绝望之至。
有人从旁边墙上跳了下来,捡起石头狠狠丢掷那畜生:“滚开!”
见来的又是一个小孩,那畜生躲避了两下,挨了一记,却仍然转向男孩龇牙,从喉头发出沉闷而残忍的声响。
陈子西保持大哭的姿势,突然手中一空,花大价钱买的鸡腿被人抢了去。一回神,东西已滚落至畜生的脚边。那畜生嗅了嗅食物,警惕的看着两人。男孩毫不示弱的看着它,一双黑而亮的眼睛璀璨若星河,他慢慢蹲下身,作势又要去捡石头。
畜生龇着嘴向后退了退,突然衔着鸡腿转身跑了。
陈子西看着消失的敌人,死而复生的错觉让她停止了哭泣。
“没事吧?”
若春风吹拂,暖阳照射,融雪,化黑暗。
陈子西喜欢上那个叫做白谨的男孩,到底是因为斜阳下那双漂亮的手,还是夜空下那双如星的眼,还是黑暗里那个能带走她一切悲伤和委屈的声音,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或者说因为他是那个人,注定了她会像飞蛾恋火一样恋上他,才会无论是他的什么东西都忍不住去一丝丝的回忆和感动。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自然也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哭。但是在她踏出象牙塔的家乡,进入充满荆棘的外界的这一天,在遇见这个男孩的这一刻,她愿意把将来所有可能面临的痛苦和喜悦说给他听,哭给他看,让他为她心疼,让他陪伴着自己永不离弃。
“谢谢!”
“是我应该做的。告诉你吧,这世上坏人有很多,但好人也不会少,所以不要害怕。”
陈子西肿着眼睛回到家里。陈旭和余紫正在做晚饭,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掌勺,一个递物,说说笑笑,虽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也显得非常热闹。母亲余紫看见女儿回来,手上空无一物,有些惊讶。问:“怎么什么也没买?”
“没看见合适的。”那件勉强买回的衬衣也在混乱中丢了,现在的她肿着眼睛,凌乱着头发,一身油水,很是狼狈。然而余紫没有发现不妥。端着菜盘从厨房出来的陈旭也没发现不妥。
“没买成就算了,也算有了次经验。西西你啊要学会独立。好了,饭菜都上桌了,洗了手来吃吧。”父亲陈旭说道。
“我想先洗澡。”陈子西不看两人,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其实她的父母不会在意她身上有多脏,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本就是一个习惯在泥地里打滚的孩子。
白谨……
你们记得一个叫做白谨的少年吗?
这所谓的世界简直没有道理可讲,简直不可理喻。不友好,不善良,拿挑剔、鄙视的目光看你,拿刻薄、冰冷的语气和你说话。甚至还没了解这个小女孩是个多么热心乖巧的孩子就已经开始不喜欢她。除此,因为贪婪,因为怨恨,甚至只因为你比它弱,它就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挫骨扬灰。
你们记得那个叫做白谨的少年吗?那是小女孩陈子西的一个梦,是她面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勇气。可是橱窗里漂亮的连衣裙只能配公主,那个像太阳一样驱赶黑暗的少年只喜欢月亮。
白谨……
数十年未曾回忆过的名字。www.九九^九)xs(.co^m
到底是快乐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
我只知道,这余下的记忆不知是已然忘却还是不愿再记起,梦硬生生从这儿断了。
帝国罗多,帝都卜谛城内,别墅叶阔里。黑暗的凌晨,密叶西岱从睡梦中惊醒。
她以为她落泪了,然而摸了摸眼睛,没有湿润的迹象。一顿,摊开手掌,里面安稳的躺着一枚金徽。
四十年前戈洛·罗塔的东西。
这个帝国的神,他的心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