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月时间,蒋伯文终于于五月底归京。
他归来时连朝服都来不及更换,满脸疲惫的走上金銮殿参加朝会。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蒋伯文跪伏在地上,神色诚恳的朝晋安皇行了个大礼。
周围朝臣们极有默契的保持沉默,却都暗地里打量着此时的蒋伯文。
王哲彦心底暗叹了一声,望着赵理无声摇头,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淮河水利工程本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在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然而蒋伯文以一人之力将它啃下来了,成功解决水灾隐患。
在陛下心里,想必想他的重要程度又会上升一个层次。
如此一来,朝堂之上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见他归来,早已得知淮河水利成功收官的晋安皇自是喜不自胜,为表恩宠,甚至走下龙椅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爱卿免礼,太师此次归来,朕心甚慰。”
顺着肩上传来的力道,蒋伯文千恩万谢的起了身,然后微微抬头,眸光微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眼下的青黑完全展现在晋安皇的眼皮子底下。
见他如此疲态,晋安皇自是心生感慨:“难为爱卿数月来的奔波,此次归京,定是要好生歇息一段时日,莫要累坏身体,伤我国之栋梁。”
“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是微臣应该做的,好在此次不负众望,成功解决国之隐患,也了了微臣的一桩心事。”
听到蒋安文深明大义的话,再瞧他满目正经,严肃的神情,朝臣们俱是心中感慨,蒋伯文不愧是众臣之首,所做之事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做事如此周全,也难怪陛下宠信于他了。
算算时间,他途中竟是数日连夜奔波,未曾休息,才能与今日抵达上京。
即使精疲力竭也不忘第一时间回京复命——这得有多大的精神支撑才能做到啊!
赵理与他敌对多年,早已习惯他谨慎行事的做法,但有些朝臣们明显不知道,看着这样的蒋太师,都忍不住暗中心生敬佩。
这样的忠臣才是他们学习的榜样,于国有利,于民有益。
唯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记载入史书,令万世百姓景仰爱戴。
数位朝臣中,他们神情或激动或难以自抑。
还能保持冷静理智的,除了以赵理为首的几位大臣以外,只有戚长容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的双眸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令人心悸的一片空白,冷漠的让人心生胆颤。
蒋伯文的回归在她预料之中,如果不是君家暗中派出人手阻拦,或许他会更早抵达上京。
虽然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场景,可当朝臣们极尽生平所学用词赞美歌颂蒋安文舍我为人的精神时,她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冷。
然后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的很。
蒋伯文哪里是在为大晋百姓谋福祉,分明是在为他自己的日后铺路。
只有让父皇百分百的信任他,他才能继续接下来的计划。
回想上辈子,蒋伯文也是如此行事,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康健,数次冒着生命危险出行,只为江山安定。
事实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收效甚大,他不止获得百官们的拥护,还在百姓面前塑造了他爱民如子的形象。
所以到最后,凉军在他的带领下攻破皇城,仍有许多人持不可置信的态度。
谁都想不到,那样的贤臣,竟会是敌人派来灭国的卧底。
而他也足够耐心。
卧底数十年而无一人察觉,足以证明他的智慧与手段。
今日也是他收买人心的计策之一。
戚长容几乎已能想象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据君门的人回禀消息,在阻拦蒋伯文回京的过程中,不小心以箭矢伤到了他的胳膊。
连日奔波之下,他定不能好生休养,胳膊上的伤应当仍触目惊心。
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的他会在伤口上做文章。
不让众人知道他的付出,众人又怎能深刻记住他的功劳?
果不其然,这个想法刚从戚长容脑里划过,她就听到了蒋伯文隐忍着痛苦,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见蒋伯文面色苍白,晋安皇表情蓦地一变,再一往他胳膊上瞧去,有淡淡的血丝从衣裳里渗了出来。
“爱卿受伤了?!”
此话一出,朝堂上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就连一直低垂着眼皮的赵理,也将眼皮微微掀开抬起,而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蒋伯文。
“劳烦陛下关心,只是小伤而已,随行的大夫已经瞧过了,并无大碍。”蒋伯文声音中带了些困倦痛苦。
见他似有些不太想提起的模样,晋安皇沉默片刻,然后问道:“此次出行,朕特意派宫中护卫随行保护,有他们在一旁,爱卿怎么会受伤?”
自古以来,帝王皆有多疑的毛病。
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晋安皇与赵理是相似的,若不然,他们也不会多年不对盘。
戚长容静静的站在一旁,揣测他们的心理活动。
此时他们应该是在想,蒋伯文的伤到底是他伤还是别有目的的自伤。
在赵理的潜意识之中,可能他早就笃定蒋伯文别有用心了。
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猜错了。
听到晋安皇的追问,蒋伯文苦笑一声:“归来的途中许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山贼拦路抢劫,那伙贼人的身手极好,抢走一批财物不说,还伤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臣的伤……便是如此得来的。”
“哪个山头的山贼敢如此大胆,连朝廷的出行队伍也敢阻拦?!”
蒋伯文摇头:“臣不知,臣有愧,在打斗之中,为了保护臣的安全,宫中护卫们不敢追击,竟是连一个人都没留下。”
说完,蒋伯文仿佛情绪低落的垂下了头。
那伙人的身法路子太过奇怪,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山贼,更像江湖中人,好像是谁故意安排在半路中等着他一样。
背后的人应当是不想他过早回到上京。
不过,原因到底为何?又是何人所为?
况且几日的拖延,误的不过是他参加自家儿子的大婚礼。
难道背后之人是怕他回来破坏蒋尤与十二公主的婚事?
他想了许久,想来想去,也没能在偌大的朝堂上找出确定之人。
若说可疑,谁都可疑。
比如,因会试一事与他心生芥蒂的杨一殊。
再比如,与他暗地里较量多年的赵理。
还比如,年初归京的大将军君琛……
就连晋安皇也在他的怀疑对象中,毕竟自己势大,而他向来喜欢以嫁女儿的方式削弱一方势力。
“简直废物!”晋安皇大骂:“那等不长眼的山贼早就该由朝廷派出将其灭了,免得他们为祸百姓!”
晋安皇的反应太过真实,不似半分作伪,话中的怒意也是真心实意的。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想剿灭大晋所有山贼的。
蒋伯文顿了顿,不动声色的将晋安皇从怀疑名单中划去。
不是他。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帝王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然而试探之后,蒋伯文却一点儿都不担心。
作为得宠的臣子,他太了解晋安皇了,若晋安皇能做如此不动声色的事儿,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被自己骗得团团转而不自知了。
“陛下不必生怒,天下山贼众多,岂是一时能剿得完的?待有朝一日天赐良机,再行算账不迟。”蒋伯文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胳膊上的伤与他而言不过皮肉之苦,并不足以让他眉头深锁。
晋安皇沉默想了片刻,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任由朝廷再怎么强势,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拍了拍蒋伯文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肩膀,晋安皇叹道:“如此一来,就要委屈爱卿了。”
找不到罪魁祸首,就无法为他报仇。
蒋伯文心知肚明,这个哑巴亏他是非吃不可。
晋安皇想了想,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又道:“爱卿立下大功,风尘仆仆的归来,应当在宫中摆下一道接风宴,并将好消息宣告于民才是。”
朝臣们纷纷附和。
“是啊,太师劳苦功高。”
“应当加以奖赏。”
“没错。”
正巧这时,外面忽然有人高声呼喊:“报!东南之地有八百里加急需上呈天听!”
东南之地?!
戚长容蓦地皱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金銮殿瞬间一片寂静,无人再敢提庆功一事。
他们心知肚明,在这种时候乘进金銮殿的八百里加急信报一定不是好事。
晋安皇大手一挥,转身回至龙椅坐下,沉声道:“带上来。”
信使垂首,快步从外而进。
他跪在金銮殿中央,从怀中掏出带着体温的信封,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
宣召太监从他手里接过,经检查无问题后,才转至晋安皇手里。
折叠的纸张在晋安皇手里展开,鲜红而狂乱字眼印在他的眼底,仿佛带着血液干涸的味道。
越看,晋安皇脸色越难看,最后黑如锅底。
气氛渐渐沉重,朝臣们嗅到不安的味道,皆都沉默不语。
捏着信纸的手无力垂下,晋安皇缓缓闭眼,眸底划过一丝沉痛。
“东南之地,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