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孤头有点疼。”
简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抱怨低落,孙嬷嬷正准备离开的步子却立即一顿,眼眶微有些涩意袭来。
她低头,不愿让戚长容瞧见她此时的软弱。
殿下太累了,她不想再成为让殿下操心的存在。
片刻后,孙嬷嬷用手背一抹眼,随即走到浴池边跪坐而下,柔声道:“那奴为殿下按一按。”
“好,劳烦嬷嬷了。”戚长容颔首,仍是闭眼歇息。
说罢,孙嬷嬷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精油和香薰,倒出些许抹在掌心和指尖,轻缓的在戚长容太阳穴处揉搓。
淡淡的清香味袭入鼻腔里,加上孙嬷嬷合适的力度,终于舒缓了戚长容从宴会一直紧绷到现在的神经。
戚长容彻底放松,轻轻的吁了口气,任由自己往水底下更沉了些。
“嬷嬷。”待到不那么难受,戚长容想了想,略有些好奇的道:“你说,父皇会如何对待那个突然到来的孩子?”
“虽都是陛下的孩子,可谁都越不过殿下你。”
在皇宫呆了几十年,从年幼到垂暮,孙嬷嬷见惯了皇宫的世事变换,早已练就了一双如炬慧眼,看的比谁都清楚。
戚长容再问:“若这胎是个男孩儿……”
“那也越不过殿下去。”孙嬷嬷平静道:“殿下,你一定要明白,在陛下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加重要。”
孙嬷嬷并不是无的放矢。
为了培养出一个出色的东宫太子,晋安皇所费的心血旁人无法想象,十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将太子培养至如此,几乎强于世间大多数男儿。
放眼四国,哪一国的储君又能与殿下相比较?
对于这样未来可期的苗子,晋安皇又怎可能轻易放弃?
是以,别说莲姬生不生得下这个孩子,哪怕她能生的出来,并且生出的是个儿子,也别想动摇戚长容的东宫地位。
“嬷嬷。”
闻言,孙嬷嬷手上动作不停,恭敬的应了一声:“奴在。”
“我很担心。”
“不是担心我的储君之位,毕竟,太子之位虽是旁人硬塞给我的,可如今既已是我的所有物,只要我不想给,那就谁都拿不走。”
“我担心其他的未知之数,无论是莲姬肚子里的孩子,还是雀宫的陈三思。”
戚长容的声音很轻,孙嬷嬷便也安静听着。
“几国关系日渐紧张,嬷嬷应该猜得到,若是陈三思在晋宫中出了问题,无异于将整个晋国架在火上烤。”
“如今的大晋太被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想做些很危险的事,无论成与不成,或许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质子一事提醒了戚长容。
她想了很久,除了刚刚想到还不成型的谋略之外,想不出更好的对策。
听到戚长容说很危险,孙嬷嬷心微微往下沉,无数情绪堆积在心头,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那件事……殿下不得不做吗?”
“必须要做。”戚长容声音平缓,不带任何起伏的陈述着事实:“且除了我以外,无人有资格做,也无人能做。”
这话说的猖狂,她自认不是救世主,无法以一人之力拯救整个国家。
可有些事要是不尝试,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
对于她而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需得冒险一试。
“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朝廷水诨,局势不清,我若离开,蛀虫必将越发猖獗,”戚长容的声音中带了冷意。
“殿下……”见戚长容言中带怒,孙嬷嬷顿时一愣,张嘴想说什么,可嗓子眼就像是被卡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水中,戚长容缓缓睁眼,眼中精光一划而过。
半响,她吐出一口浊气,说出了最终目的:“我需要人手,一个能保护陈三思,从而牵制整个朝堂的人。”
听到这儿,孙嬷嬷不再说话了,跪在一旁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长容即便不回头,也知身后的人有多纠结。
然此时,她没有半分心软,面对从小照拂自己长大的老嬷嬷,每一句话中都透着逼迫。
说完,戚长容接着道:“我知道嬷嬷……手里有人,而我,需要那人。”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孙嬷嬷神色微怔,随后像是做出某种决定,突然跪直身子,俯身向浴池中的戚长容行了大礼。
当额头触地时,孙嬷嬷不再犹豫,苍老的声音回响在浴池中:“太后仙逝前,曾召奴至病榻边谈话,告知奴她娘家有一武功绝顶高强之人,可在关键时候相助皇室。”
说话间,戚长容想到了上辈子,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金銮殿上时的情形。
那时候城破,臣倒,家亡。
已白了头发的老妪迈着蹒跚的步伐来到她身边,身边还带了个身形瘦弱的年轻人。
那个老妪正是十年后的孙嬷嬷。
彼时,孙嬷嬷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求她离开:“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是戚氏皇族正统,只要您离开了,总有机会复国的,哪怕是不能……也能不绝戚氏一脉。”
顿了顿后,她又指着旁边的年轻人道:“此人是懿安太后留下的,他定然能护送殿下安然离开。”
唯一生路摆在面前,戚长容却是摇头拒绝了,她的尊严绝不允许独自一人逃生。
后来,孙嬷嬷撞柱而亡,那个年轻人也因戚氏断绝,所存不再有意义死在了凉军的刀下。
戚长容一直记得那个人,也知道只有孙嬷嬷能找到那个人。
说她心机深沉也罢,说她装可怜也罢。
在这般的形势下,她只能选择相信那个将戚氏视为生命,在戚氏绝脉以后毫不犹豫选择死亡的年轻人。
“嬷嬷起身,不必跪我。”
孙嬷嬷如言起身,深深吸了口气,沾了点水擦去戚长容额角的精油,强忍着心中的酸楚,一字一句艰难的道:“殿下想去就去,不用担心晋宫,这边……总有人能替你守住的。”
“过几日,奴便安排那人进宫,日夜不离的保护陈三皇子的安全,有他在,只要陈三皇子不出宫,总能保住他的性命。”
孙嬷嬷的声音很轻,就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待到擦净以后,孙嬷嬷又道:“水快凉了,殿下莫泡久了。”
听着耳边一如既往慈和的声音,戚长容心里却是有些难受。
但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若不是自己示弱,以孙嬷嬷对皇祖母的忠心,那个神秘人定会只在戚氏皇族的最危急关头出现,为的就是保留戚氏最后一丝血脉。
片刻后,戚长容从浴池中走了出来,宽大的浴袍让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吸净水后又被放置一旁,转而换上了厚厚的棉质睡衣。
她闭眼,悄无声息的入睡。
……
莲池宫,太医院的太医正轮换着给有孕在身的莲姬看诊。
每得到一位太医的诊断后,晋安皇便会问上一个问题。
诸如——
“莲姬腹中孩子可好?”
“莲姬年岁稍大,可有碍于生养?”
“莲姬适才饮了些果酒,可会伤及孩子?”
每一个问题,都问得令人胆颤心惊,都关于莲姬腹中孩子的康健。
太医不明其意,还以为是晋安皇过于紧张莲姬这一胎,便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陛下放心,娘娘脉搏强健有力,腹中胎儿想必极为健康。”
“娘娘年岁虽稍大,可只要仔细将养,七月以后,定能安全无虞地生下皇子。”
“果酒度数极低,于皇胎无碍。”
听了太医们的话后,晋安皇脸上的紧张才稍稍退了些许。
而后,他不赞同的盯着莲姬道:“你既然早已知晓自己有孕的事,就该早些告知于朕。”
莲姬面色微红,半倚在晋安皇怀中,娇滴滴的撒着娇:“那时胎还坐稳,臣妾还不是怕让陛下空欢喜一场。”
晋安皇似是无奈的叹了一声。
两人再度说了些话,随后,殿外忽然传来了内侍的通禀声——
“陛下,有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需要您过目。”
尖利的声音吓的莲姬身躯微颤,晋安皇面色一变,想也不想朝外面冷声斥道:“莲姬有孕,声音都给朕放轻些!要是惊扰到了皇胎,朕唯你们试问!”
见晋安皇为一件小事而生气,莲姬再度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却自认为善解人意的道:“臣妾这儿都是小事,还是陛下的正务要紧,陛下快些去吧。”
听到这话,晋安皇面带柔情,好似有些为难。
当内侍不怕死的再催促了一句后,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开。
刚出莲池宫,晋安皇脸上的笑意立马消失干净,一双眸子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变脸之快令人乍舌。
忍着心底的怒意,晋安皇瞥了眼之前传话的小太监:“干的不错,待会儿自己去元夷大公那儿领赏。”
没有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一切都是晋安皇自导自演,只为顺理成章的从莲池宫脱身。
闻言,小太监喜不自胜,连忙跪地谢恩。
这时,元夷便道:“奴已派人送医圣至陛下的寝宫,陛下可要现在摆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