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烟雾散去,原地只剩下一堆被烧尽的白灰,几个人拿着扫帚轻而易举的打扫干净。
转眼看去,街道一如既往的洁净。
在扫至城门口时,负责打扫的人愣了愣,因为上京的城门大开着。
略开的早了些。
往常势必要等街道打扫完,那扇厚重的城门才会缓缓开启,再从外面涌进一大批陌生面孔,各自通行。
街工不觉得今日动作慢了,那便是城门开的快了。
看样子好像是为了迎接什么大人物,或者是外出办事的大人们会提前归京。
如此一来,他手上的动作必须要更快,免得眼前的狼狈惊扰了贵人。
仿佛为了印证街工的猜测,他仿佛听到了从城外传来的密集的马蹄声,还有车轱辘压在地上寸步难行的声音。
街工连忙将最后一点秽物扫至角落铲起,再紧绷着身形笨拙的避开。
很快,城外的队伍依次进了城门。
街工不经意的抬眼一瞧,恰好看见了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方的那张面孔——正是前些日子负责行审大案,案结后又被派出去的刑部尚书叶泉。
在叶泉的后方跟着上百个箱子,那些箱子皆被锁了起来,无人可知里面是什么。
但有心人只要联想到前些日子蒲亭被定罪腰斩的那一幕,他们便能想到那些箱子里装的,或许就是蒲亭私藏的赃物。
有人数了数箱子的数量,然后倒抽一口凉气:“那蒲亭到底是要有多贪,才能贪这么多东西!”
如果箱子里装的全是银两,上百个箱子,粗略估计那也得有上百万的银子了。
“原以为是两袖清风的好官,没想到却是黑的不能再黑。”
“大晋朝堂出了这样的官员,简直是我晋国的耻辱!”
“唉,就是可怜的那些被蒲亭祸害的百姓,听说好多人都已经家破人亡了。”
“是啊,罪人虽然已经伏法,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
诸如此类义愤填膺的话还在继续,就算蒲亭死了,这件事想必也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
至于以往那些曾与蒲家有过联系的,此时更是如履薄冰,恨不能挖个洞藏起来,以免受到波及。
交谈声传进了上京某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门前一位胡须头发白的老者身穿一袭灰色道袍,如青松一般立在凉风中。
农周听着街道上的喧闹议论,浑浊的双眼渐渐放出一丝清明。
安鉴从屋里走出,把披风系在农周身上,略有些埋怨的道:“上京天凉,如今又起风了,您也不多穿一件。”
“怕什么?”农周不以为意的抚了抚胡须,笑着道:“老头子我已是黄土埋到脖子,一阵风能奈我何?”
安鉴皱眉,不太满意:“老师说话越发没有分寸。”
农周哑然失笑:“行了,在我面前你也不必故作深沉,那小状元什么时候会来?”
“老师好像很期待他来?”
农周意味深长的道:“这是当然,他一来,这上京的天就要变了。”
数十年了,也该变上一变了。
安鉴:“……”
他不太懂老师为什么会这般激动。
离开禹城后,他们跟着东宫太子的脚步进入上京,被安排在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几乎与世隔绝。
说句不太中听的,他更加倾向于自己和老师是被东宫太子幽禁在此处。
宅院周围有暗卫看守,他们不能随意越出,唯有当今的状元温麒玉能自由出入宅院,顺便带些他们不知道的消息回来。
距离上一次温麒玉出现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安鉴心底有了猜测,或许当温麒玉再次出现时,应当就是老师必须要进宫的时候。
不知为何,安鉴只希望那一天能晚些到来。
可……农周期待无比。
就好似,旧的制度将被推翻,新的制度会踏光而来。
那种隐藏在血液中的澎湃激涌……似乎又重新翻滚了起来。
……
抄了舞凤山地窟后,所获百万两银,珍宝无数皆充入国库。
晋安皇心惊的同时更是大喜,连语气都愉悦了三分,让伺候御前的人也随之放松心神。
“叶卿平身,这几日劳累你了。”
叶泉心下沉重,不敢起身。
意外发生的太突然,他没有丝毫准备。
在进宫之前他心里准备了好几套说辞,可到了眼下,却一点用处也派不上。
见他不言不语,直愣愣的跪在地上,晋安皇心中愉悦稍减,不悦的道:“叶卿这是什么意思?”
“臣……”叶泉声音沙哑,刚出口一个字便又消声,在此期间心思急转。
十年前的君门之事早已落定,其中或许还有陛下的手笔,若是他将所得之物呈现天听,那就是公然与陛下对着干,甚至有可能得其厌恶,永不翻身。
但君门不负忠烈之名,他若是视而不见,只怕这件事的真相永远见不得天光,待他百年后,更无法面对君门老将。
想到此,叶泉眸中突然露出坚决之意,立即拱手,沉声回道:“臣有一事想禀报陛下,还请陛下容禀!”
晋安皇心底的愉悦稍稍压下不悦,耐着性子问道:“难道是舞凤山有异变?”
叶泉摇头,声音越发沉重:“非也,比那事更加重要。”
见叶泉神情凝重,晋安皇更是疑惑不解:“到底是何事能让叶卿大惊失色?”
“事关十年前,君门一案。”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叶泉心中溢出的恐惧稍稍淡了些。
面对晋安皇霎时变为阴沉的视线,他不为所动,声音更为洪亮笃定:“十年前的君门,是冤枉的!”
短短的两句话,彻底使晋安皇的愉悦变为沉怒。
晋安皇用力的抠着龙椅上的龙头处,额上青筋微爆,声音阴寒至极,冷冷呵斥:“叶卿糊涂了不成,那件事十年前就已定案了,君门何谈无辜?简直无稽之言!”
闻言,叶泉几乎不顾君臣之别,激动道:“臣有证据,还请陛下过目?”
话落,他立即将藏于袖中的证据扯了出来——一张写满了各种罪状的‘陈罪书’。
落款是前几日被处以极刑的蒲亭。
“此乃蒲亭亲笔所诉,还望陛下过目。”
叶泉深吸一口气,双手将东西呈了上去。
元夷转手接过,晦暗不明的视线在叶泉身上扫了两圈。
然后垂首递给坐在上首,怒意已明显压制不住的晋安皇。
“陛下……”
“简直一派胡言!”晋安皇再也听不下去,更忍受不了旧事被重新翻出来,暴怒着将‘陈罪书’撕成纸屑,任由它们如雪花般洒在地上。
再一脚踏上去,妄图彻底将真相掩埋。
“陛下!”叶泉瞳孔紧缩,气急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晋安皇怒不可遏,急喘了两声:“蒲亭乃是罪人,数日前已服刑,他满口谎言,欺人善变,一面之词怎能相信?像这些东西,他分明就是故意写出扰乱视线,你糊涂啊!”
“可这件事还尚未查清,陛下又怎能断言真伪?!”
叶泉颤抖着,跪着向前挪动一步,手不住的在地上收拢,想将散落在地的纸屑重新聚集起来。
见他如此,晋安皇气的指着他的鼻子骂:“朕是大晋之主,朕说它是假便是假,何须再查?”
“陛下此举枉为明君!”叶泉气怒之下口不择言,收完后才察觉此言犯上。
可话已出口,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他耿着脖子跪在地上,势必要与晋安皇对抗到底。
君门……君门……为大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君门!
“好啊,既然叶大人说朕不是明君,朕就糊涂给你看!”晋安皇气极反笑,扬声换道:“来人!叶泉以下犯上,口出狂言咆哮大殿,罚其三十大板,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从御书房外涌进数位禁军,他们领命之后,立即将蒲亭捆绑,准备压出殿外受刑。
叶泉双眸通红,用力一挣,禁卫军竟仿佛被他所吓,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踌躇着不敢上前。
叶泉喊道:“陛下,君门是无辜的,真相总有一天会宣之天下,您又何必再苦苦执着!您以为只要毁了‘陈罪书’就无事了吗?
看过‘陈罪书’的不止臣一人,且陛下毁坏的只是拓本!
陛下,君门蒙冤啊!”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他给朕拖下去,用力的打!”晋安皇指着叶泉,几乎背过气去。
禁军不敢耽搁,连忙把人拖了出去,顺便堵住了叶泉的嘴。
不多时,殿外就传来了打板子和闷哼的声音。
晋安皇盛怒之下,无人敢棍下留情,一时间,殿外的动静越来越大。
再过了一会,闷哼声渐小。
元夷心下微颤,斟酌着低声唤道:“陛下……”
晋安皇闻声抬眸,眼中戾气横生:“怎么,连你也想劝朕?”
“奴不敢。”元夷摇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陛下,叶大人许是挨不住三十大板,您……”
“那又如何?”
晋安皇神情越发阴郁,转而一拳砸在龙椅上,低声怒吼:“身为臣子,忤逆天子,本就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