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不可信

“所谓的血脉之亲,是最不可信的。”

“选择,取舍,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得到了什么……你又失去了什么……”戚长容惨然一笑,望着石墙上被她划出的痕迹:“有些事是你想做的,有些事是你不得不做的,其实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因欲望身不由己,就像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戚长容声音极小,如同轻喃,唯有她一人知晓。

待君琛开口追问,她垂下眉眼以作掩饰:“没什么,孤是说,换做孤站在蒋伯文的位置上,孤也会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自己出手,断的只是蒋尤的腿。

而凉皇要是失去耐心暗中行刺,丢的可就是一条命了。

只不过,在无尽的欲望面前,蒋伯文的慈父之心显得太过渺小,以至于最后被彻底忽略,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你明明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

“将军,你心里很清楚,此事于孤有益,孤不会阻止,甚至乐见其成。”戚长容抬起双眸,凛冽之色溢于其中:“所为乱世枭雄,要的就是杀伐果决,谁最先心软,谁就死得最快。”

她不想死,死的就只能是别人。

敌人也好,无关人员也罢……

再说自私些,哪怕世上的人全部死光了,她也想好好活着。

拼了命的活着。

身为将军,君琛见惯了生生死死,最为了解戚长容此时的感受,在战场上,没有两全。

正因为太过了解,此时他才哑然失语。

蒋伯文对亲子下手,断了他心中自以为的唯一的仁慈,逼迫他不能不面对如今的现实。

想到目前如迷雾般的情势,想到戚长容与蒋伯文的暗中对立,想到朝堂纷杂的争端,君琛喉间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难受的紧。

原本以为他能尽力将蒋尤扯出局中,不牵扯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可如今看来,是他异想天开。

他自己都身在局中泥潭深陷无法自救,又怎能保全别人?

石窟中一时静默无语。

戚长容抬头,怔怔的看着前方。

她眼中仿佛有天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将军,孤今日很失望,是因为你。”在君琛面前,戚长容向来不擅长掩饰真实情绪,他是她唯一一个能肆意表达不满的对象。

有些话不能对其他人说,在君琛面前说上一说却是无妨的。

这般骄傲的人,不屑于向任何人告密。

“我对殿下的怀疑,合情合理,况且此事本就是殿下谋算。”君琛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平静说道:“就算不是殿下指使,但你我心中清楚,这件事和殿下脱不了关系……”

“孤不是说这个。”戚长容徒然打断君琛的话,又在石壁上添了一条白线,指甲划的生疼而不自觉:“哪怕今日坠马的是别人,将军第一个怀疑对象也是孤,是也不是?”

听出来话语间隐藏的酸涩,不知为何,君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意思却很明显。

除了她以外,他谁都不会怀疑。

戚长容牵唇苦笑:“这世上,孤连自己都不信,只信将军,可将军信世人,唯独不信孤。”

可笑,实在太可笑了。

她越过生死,将一颗真心捧到别人面前,那人却不屑一顾,随意践踏。

她戚氏长容,什么时候卑微至此?

“孤算计天下人,可从未算计过你,对将军,孤问心无愧。”

……

蒋府,收纳了无数藏书的书院阁楼。

蒋伯文隐藏于此奋笔疾书,他所写是佛家谏言,笔下字迹已失去淡然平稳,错漏百出,从他字迹中便能品出此人心情该是如何的烦躁。

他是蒋伯文,是当朝手握重拳的太师,一向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可今日命人在马鞍上做手脚时,他犹豫了,迷茫了,无人知晓那时他藏在长袖中的手在隐隐发抖。

可他还是下令了,在那一瞬间,他毁掉的不只是蒋尤的下半生,还有唯一能牵制他的亲情。

从此以后,他不必给任何人让路。

门外,巴托谨慎的敲了三下门。

“进。”

巴托推门而入,低头轻语:“宫中太医说,公子的腿,算是废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蒋伯文并未惊讶,只问道:“那人走了吗?”

巴托深吸一口气:“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便带着人离开了,临走前让奴转告大人,您的衷心,主子心中清楚。”

说是清楚,还是少不了试探。

用独生子换来的信任,果真沉重。

“关在刑部里面的蒲亭,寻机会,杀之。”

“杀不了,废之,使其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写,方能保一时无忧。”

蒋伯文语声如冰,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巴托心中一寒,更加不敢造次。

原本他们所筹谋的是该如何保住蒲亭的性命,甚至帮他脱罪,可如今转眼间,大人便改了主意。

……

夜深人静时,月挂枯枝。

君琛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戚长容那隐含失望而又带着些许委屈的脸庞。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他不可轻信,另一个叫他放下心防,最后打的精疲力竭也分不出胜负。

他几次坐起,复又无可奈何的躺下。

床榻震天响,越睡越清醒,直至睡意全无,睁眼闭眼脑海中都只有一张脸。

一向秒入梦境与周公相会的君琛,在今夜因东宫太子的一番话彻底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身处东宫的戚长容,也许是特殊时期,也许是今日遭遇,使她胸腔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入眠。

孙氏被请来东宫照料。

头发花白的她眼神儿也没年轻时好使,此时正拿着块红布在灯下缝缝补补。

听到床榻上的翻转声后,她收了手上的针线,柔声慈祥的道:“奴再把灯灭两盏。”

“不必。”戚长容出声阻止:“与灯无关,是孤心情烦躁。”

殿内灯火通明,可隔着几层床帘,透进榻上的光委实不多,昏昏沉沉,阴阴暗暗的,更容易令人酝酿出睡意。

“殿下在想什么?”

戚长容掀开床帘盘腿坐在上面,托腮沉思:“想到底要如何才能获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石窟中与君琛对峙之时,她几次三番想提出交易或赌局,赌注便是蒋伯文会不会放弃蒲亭这颗棋子。

然于她而言,这场局必赢。

可最后她也意识到了,信任是不可以当做赌注的。

孙氏到底还是灭了两盏灯,重新将灯盏盖上。

听见戚长容的话后,她低声轻笑,笑容在灯光的照应下越发盎然。

听到旁边的笑声,戚长容挑眉,不由得问道:“嬷嬷笑什么?”

孙嬷嬷拿起针线,一边绣一边说道:“在笑殿下痴心妄想,信任是要用信任交换的,殿下尚且无法完全对谁敞开心扉,又怎能苛刻要求别人视你为信仰,一心一意的信任于你?”

如果是别人敢敢说这样的话,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但眼下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孙嬷嬷。

这位老者的话,能抵十个姬方。

等她说完,戚长容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孤还不够信任他吗?孤在其余人面前从不多费口舌,可对于他,一件事解释千百遍也毫无怨言。”

她以往做事不需要理由,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

唯独君琛不同,因为在意,行事之前她总会特意告知一番。

一个‘他’字,透露了许多信息。

等说完后,戚长容才察觉自己的失言。

“那是耐心,不是信任。”孙氏抬头柔柔一笑,恍若未觉,她静静的望着灯光下褪去锋利逼人,显得无害的戚长容:“您信任他不假,但这种信任是有前提条件的。”

“什么条件?”

“您的身份,只要不触及到您的身份,您可以对他无限包容。可换一个说法,您敢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他,敢将所有交付于他吗?”

闻言,戚长容默然无语。

敢吗?她不敢的。

什么都可以,唯独身份,她顾忌很深,一旦这个秘密被外人所知晓,大晋必将血流成河。

见她沉默,孙嬷嬷如何不知她的所想,便摇了摇头:“您隐藏着最大的秘密,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欺瞒?”

“……”

好像确实如此。

戚长容顿了顿,不耻下问:“嬷嬷的意思,孤该对他不计后果的敞开心扉?告诉他最大的秘密?”

“不是,须知这世上,秘密永远无法换来最严实的信任。”

戚长容又迷茫了:“孤怎么做都不对……”

孙氏眼中慈意流露。

或许殿下自己没发现,但她看的明白,殿下很在意‘他’,否则不会如此纠结,换做旁人,杀了就是了。

不听话,就让他不得不听话。

不信任,就干脆舍弃换新人。

这样的她,好似情窦初开而不知所措的少女。

近了,怕无意唐突伤害了;远了,怕疏远落寞了。

“秘密无法换来信任,但能拉近两人的距离,殿下若是有足够的把握,何不赌上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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