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血脉之亲,是最不可信的。”
“选择,取舍,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得到了什么……你又失去了什么……”戚长容惨然一笑,望着石墙上被她划出的痕迹:“有些事是你想做的,有些事是你不得不做的,其实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因欲望身不由己,就像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戚长容声音极小,如同轻喃,唯有她一人知晓。
待君琛开口追问,她垂下眉眼以作掩饰:“没什么,孤是说,换做孤站在蒋伯文的位置上,孤也会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自己出手,断的只是蒋尤的腿。
而凉皇要是失去耐心暗中行刺,丢的可就是一条命了。
只不过,在无尽的欲望面前,蒋伯文的慈父之心显得太过渺小,以至于最后被彻底忽略,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你明明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
“将军,你心里很清楚,此事于孤有益,孤不会阻止,甚至乐见其成。”戚长容抬起双眸,凛冽之色溢于其中:“所为乱世枭雄,要的就是杀伐果决,谁最先心软,谁就死得最快。”
她不想死,死的就只能是别人。
敌人也好,无关人员也罢……
再说自私些,哪怕世上的人全部死光了,她也想好好活着。
拼了命的活着。
身为将军,君琛见惯了生生死死,最为了解戚长容此时的感受,在战场上,没有两全。
正因为太过了解,此时他才哑然失语。
蒋伯文对亲子下手,断了他心中自以为的唯一的仁慈,逼迫他不能不面对如今的现实。
想到目前如迷雾般的情势,想到戚长容与蒋伯文的暗中对立,想到朝堂纷杂的争端,君琛喉间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难受的紧。
原本以为他能尽力将蒋尤扯出局中,不牵扯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可如今看来,是他异想天开。
他自己都身在局中泥潭深陷无法自救,又怎能保全别人?
石窟中一时静默无语。
戚长容抬头,怔怔的看着前方。
她眼中仿佛有天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将军,孤今日很失望,是因为你。”在君琛面前,戚长容向来不擅长掩饰真实情绪,他是她唯一一个能肆意表达不满的对象。
有些话不能对其他人说,在君琛面前说上一说却是无妨的。
这般骄傲的人,不屑于向任何人告密。
“我对殿下的怀疑,合情合理,况且此事本就是殿下谋算。”君琛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平静说道:“就算不是殿下指使,但你我心中清楚,这件事和殿下脱不了关系……”
“孤不是说这个。”戚长容徒然打断君琛的话,又在石壁上添了一条白线,指甲划的生疼而不自觉:“哪怕今日坠马的是别人,将军第一个怀疑对象也是孤,是也不是?”
听出来话语间隐藏的酸涩,不知为何,君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意思却很明显。
除了她以外,他谁都不会怀疑。
戚长容牵唇苦笑:“这世上,孤连自己都不信,只信将军,可将军信世人,唯独不信孤。”
可笑,实在太可笑了。
她越过生死,将一颗真心捧到别人面前,那人却不屑一顾,随意践踏。
她戚氏长容,什么时候卑微至此?
“孤算计天下人,可从未算计过你,对将军,孤问心无愧。”
……
蒋府,收纳了无数藏书的书院阁楼。
蒋伯文隐藏于此奋笔疾书,他所写是佛家谏言,笔下字迹已失去淡然平稳,错漏百出,从他字迹中便能品出此人心情该是如何的烦躁。
他是蒋伯文,是当朝手握重拳的太师,一向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可今日命人在马鞍上做手脚时,他犹豫了,迷茫了,无人知晓那时他藏在长袖中的手在隐隐发抖。
可他还是下令了,在那一瞬间,他毁掉的不只是蒋尤的下半生,还有唯一能牵制他的亲情。
从此以后,他不必给任何人让路。
门外,巴托谨慎的敲了三下门。
“进。”
巴托推门而入,低头轻语:“宫中太医说,公子的腿,算是废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蒋伯文并未惊讶,只问道:“那人走了吗?”
巴托深吸一口气:“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便带着人离开了,临走前让奴转告大人,您的衷心,主子心中清楚。”
说是清楚,还是少不了试探。
用独生子换来的信任,果真沉重。
“关在刑部里面的蒲亭,寻机会,杀之。”
“杀不了,废之,使其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写,方能保一时无忧。”
蒋伯文语声如冰,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巴托心中一寒,更加不敢造次。
原本他们所筹谋的是该如何保住蒲亭的性命,甚至帮他脱罪,可如今转眼间,大人便改了主意。
……
夜深人静时,月挂枯枝。
君琛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戚长容那隐含失望而又带着些许委屈的脸庞。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他不可轻信,另一个叫他放下心防,最后打的精疲力竭也分不出胜负。
他几次坐起,复又无可奈何的躺下。
床榻震天响,越睡越清醒,直至睡意全无,睁眼闭眼脑海中都只有一张脸。
一向秒入梦境与周公相会的君琛,在今夜因东宫太子的一番话彻底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身处东宫的戚长容,也许是特殊时期,也许是今日遭遇,使她胸腔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入眠。
孙氏被请来东宫照料。
头发花白的她眼神儿也没年轻时好使,此时正拿着块红布在灯下缝缝补补。
听到床榻上的翻转声后,她收了手上的针线,柔声慈祥的道:“奴再把灯灭两盏。”
“不必。”戚长容出声阻止:“与灯无关,是孤心情烦躁。”
殿内灯火通明,可隔着几层床帘,透进榻上的光委实不多,昏昏沉沉,阴阴暗暗的,更容易令人酝酿出睡意。
“殿下在想什么?”
戚长容掀开床帘盘腿坐在上面,托腮沉思:“想到底要如何才能获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石窟中与君琛对峙之时,她几次三番想提出交易或赌局,赌注便是蒋伯文会不会放弃蒲亭这颗棋子。
然于她而言,这场局必赢。
可最后她也意识到了,信任是不可以当做赌注的。
孙氏到底还是灭了两盏灯,重新将灯盏盖上。
听见戚长容的话后,她低声轻笑,笑容在灯光的照应下越发盎然。
听到旁边的笑声,戚长容挑眉,不由得问道:“嬷嬷笑什么?”
孙嬷嬷拿起针线,一边绣一边说道:“在笑殿下痴心妄想,信任是要用信任交换的,殿下尚且无法完全对谁敞开心扉,又怎能苛刻要求别人视你为信仰,一心一意的信任于你?”
如果是别人敢敢说这样的话,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但眼下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孙嬷嬷。
这位老者的话,能抵十个姬方。
等她说完,戚长容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孤还不够信任他吗?孤在其余人面前从不多费口舌,可对于他,一件事解释千百遍也毫无怨言。”
她以往做事不需要理由,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
唯独君琛不同,因为在意,行事之前她总会特意告知一番。
一个‘他’字,透露了许多信息。
等说完后,戚长容才察觉自己的失言。
“那是耐心,不是信任。”孙氏抬头柔柔一笑,恍若未觉,她静静的望着灯光下褪去锋利逼人,显得无害的戚长容:“您信任他不假,但这种信任是有前提条件的。”
“什么条件?”
“您的身份,只要不触及到您的身份,您可以对他无限包容。可换一个说法,您敢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他,敢将所有交付于他吗?”
闻言,戚长容默然无语。
敢吗?她不敢的。
什么都可以,唯独身份,她顾忌很深,一旦这个秘密被外人所知晓,大晋必将血流成河。
见她沉默,孙嬷嬷如何不知她的所想,便摇了摇头:“您隐藏着最大的秘密,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欺瞒?”
“……”
好像确实如此。
戚长容顿了顿,不耻下问:“嬷嬷的意思,孤该对他不计后果的敞开心扉?告诉他最大的秘密?”
“不是,须知这世上,秘密永远无法换来最严实的信任。”
戚长容又迷茫了:“孤怎么做都不对……”
孙氏眼中慈意流露。
或许殿下自己没发现,但她看的明白,殿下很在意‘他’,否则不会如此纠结,换做旁人,杀了就是了。
不听话,就让他不得不听话。
不信任,就干脆舍弃换新人。
这样的她,好似情窦初开而不知所措的少女。
近了,怕无意唐突伤害了;远了,怕疏远落寞了。
“秘密无法换来信任,但能拉近两人的距离,殿下若是有足够的把握,何不赌上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