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东宫。
侍夏跪在戚长容脚边,秀眉紧蹙,细细的为她把着脉。
越把,她眉头皱的越紧,良久收回了手,细声说道:“殿下伤势还未完全恢复,伤在心脉,失血过多,气血亏虚,内气不足,思虑过重……”
说到最后,侍夏得出结论:“需要静养着。”
说完后,侍夏抬头,不自觉的盯着戚长容受伤的位置。
那处伤极少人知晓,就算这段时日东宫需要药材,也是想方设法从宫外购买,而没有经过太医院。
若是经过了太医处,要不了多久,东宫太子受伤的消息便会传出去。
到那时,情况对戚长容就很不利了。
戚长容拉下袖子盖住手腕,眉眼中透露出一股平和。
禹城的伤,到底是伤到了根本。
但她却不当回事。
“孤这身子,若是要跪,能坚持多久?”
侍夏一怔,下意识道:“以殿下的身子,还是静养为好……”
话刚说到一半,就见原本望着门处的戚长容移了目光,静静的瞧着她,那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一片清冷。
一股寒意自脊处升起,侍夏被看得胆寒,忙低头回道:“请殿下见谅,奴实在推算不出。”
侍夏苦着脸,半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殿下从来没有问过这么让人为难的问题,她又不是神,怎么能推算得出?
况且,殿下又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什么跪不跪的,她是东宫太子,只有陛下能让他跪。
侍夏紧紧皱着眉头,想破了脑袋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戚长容视线变淡。
她似乎还能感觉到胸口处泛着淡淡的疼意,这样的自己,担不起之后的计划。
葱白的指尖拂过纹理分明的檀珠,戚长容缓声道:“孤记得你那里有一种能激发人潜力的药。”
侍夏愣了愣,立马明白戚长容的意思,犹豫着解释道:“那药还在试验阶段,且用后反应极大。”
“给孤。”
侍夏:“……”
“两颗。”
侍夏:“……”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察觉因长久沉默而突然变得怪异的气氛,侍夏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的从袖中暗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朝戚长容的方向递了过去,叩首道:
“殿下,这药只能在危急时刻使用,用后将对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请殿下三思。”
话音刚落,戚长容仿佛没听见侍夏话中的提醒警告,当真从白色瓷瓶里倒出了两颗黑乎乎的药丸,仔仔细细地用随身手帕包好。
戚长容将包着药丸的手帕放在暗袖中收好,敛眉道:“回去休息,这几日无事不要出东宫。”
虽然不知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对于殿下的提醒,侍夏向来会放在心中,文言不曾有半分犹豫,应声称是。
“奴遵令。”
……
十月二十六,气温突降,淡淡的细雾笼罩在夜空之下,打更人穿着一身薄袄子,敲两下锣鼓,就要将手放进厚厚的袖子中回暖。
“天降大雪,夜中寒凉,注意加减衣被喽——”
随着锣鼓声,打更人的声音一同扩散了出去,远远的散在街道内外。
说话的间隙,他口中吐出一层白白的薄雾,在寒冷的夜空中转瞬即逝。
这场雪来的毫无预兆,待打更人终于可以下岗回家时,雪层已达一尺多厚,一脚踩下去,地上便会出现一个坑。
他沿路走回家,在雪上留下一排脚印。
辰时初始,天黑蒙蒙的一片,鹅毛般的大雪仍从天空洋洋洒洒的落下,使街道上的雪堆越来越厚,半刻不曾停歇。
青墙红瓦建筑而成的大宅子燃起一盏明灯,好似终于苏醒了般。
厚重的宅门被从里面打开,漆红色的板面裂开一条缝隙,随着缝隙越来越大,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出现在宅门之后。
那人提着一盏灯笼,手执画着青竹的油伞,静静的站在雪中。
等门开全,这才将宅门之后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神色肃穆的站在门后两边,中间留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正好能让那手执青竹伞之人通过。
周世仁一身厚袄守在门边,等那人越过台阶走上前时,递上两根准备已久绑着红绸的鼓槌,笑中带忧道:“听说每年下初雪时运气会极好,望将军凯旋而归。”
周世仁的声音很轻,仿佛会随着风雪被掩盖在雪层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里。
鼓槌寄放了所有人的期望。
君琛垂眸,伸手接过。
他抬眼看去,所有君府老人汇聚于此,他们一身旧伤,早已不复年轻时般气势磅礴,其中甚至有几人因常年被病痛折磨不得已佝偻着腰。
说是老弱病残,也不过如此。
这些都是知道真相却无法言说的‘悲者’,十多年来过得浑浑噩噩,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如今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抹重燃而起的火苗。
他们知道君琛要做什么,他们也知道这会是一场最难打的仗。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输了,一不小心便有可能会满门倾覆。
可没有人犹豫,他们严阵以待,准备好了世上最锋利的武器,恨不得一涌而上。
“好好守着府上,等本将军凯旋回来。”
这话是对周世仁说的。
待他离开后,也只有周世仁有本事护君家满门周全。
说完以后,没有给众人应声嘱咐的机会,君琛转身,踏着残余的夜色,在君门激动担忧中,于大雪纷飞里徒步前行。
望着君琛渐渐消失的背影,周世仁对其摇摇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察觉君琛的目的地后,躲藏在巷角的余老嘴角扬起一抹苦笑,苍老的声音逐渐被夜色吞噬。
“东宫太子,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一场不小的麻烦。”
“罢了,罢了。”
闹市中的申冤台很是冷清,君琛将油灯竹伞放在最下面,双手捧着缠着红绸的鼓槌,慢悠悠的抬起脚步往积满雪花的阶上走去。
走一步,蓬松的雪层就‘嘎吱’一声,再簌簌的散裂开来,从木阶上落了下去。
片刻后,君琛来到了申冤鼓面前。
天边的最后一丝夜色也终于退散,露出历经雪夜之后的世界。
整个上京一片雪白。
“啊,下雪了。”
“好大的雪,难怪昨夜那么冷。”
“冷就冷吧,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又是丰收之年。”
……
随着百姓的欢呼议论,孩童们的稚嫩欢笑,以及迫不及待地在家门前堆出雪人,君琛也执起了鼓槌,毫不迟疑的敲了下去。
‘咚’的一声,因初雪汇聚而来的轻松欢乐氛围瞬间被击散。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申冤台吸引了过去。
片刻后,好事者就渐渐以申冤台为中心汇集而来。
不多时,底下就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百姓,仿佛最严实的壁垒,纷纷抬头向上看去。
“以前几年都不一定能见人敲一次申冤鼓,今年这都第二次了。”
“是啊,敢敲申冤鼓的,大都冤情极大,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哪一位大臣会被拖下水了。”
“要是贪官污吏,拉下水一个算一个,咱们还能踩上两脚,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没错,咱们等等看。”
有人感慨,有人附和。
回想上次蒲亭一案在上京翻起了轩然波浪,蒲亭行刑那一天,还有无数百姓朝他扔烂菜叶子石头臭鸡蛋。
也就能明白百姓们对阴暗的愤慨,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人死得干干净净。
忍着严寒,甚至有人肩头都积了雪,也不见他们挪动半步,至多就是与身旁的人共享一把伞。
鼓声越来越激烈,无数愤恨夹杂其中。
有眼力极好的人凑巧看清了正在敲申冤鼓那人的面容,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悚然而道:
“是大将军!”
“是君家的大将军!”
此话一出,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仿佛黏在了申冤台上,恨不得用视线将上面的人戳出一个洞。
标志性的一身红衣在风雪中飘扬,俊逸爽朗的面孔随着他击鼓的动作忽隐忽现。
那一身的气势,不是君琛还能是谁?
联想近日上京的流言,立即有人反应过来,感慨般的说道:“看来,十年前的君门一案,果然是有内情的啊。”
“是啊,我就说君门是冤枉的!那张‘陈罪书’绝不可能是无罪生有。”
“是啊,不过我们说了不算,还是要将此事从头彻查一番才好。”
话虽如此说,可大多数人心中都已有了决断。
年纪更大些的,更是差点红了眼眶。
他们曾见识过属于君门的盛世,所以如今才更觉得悲哀。
如果不是有内情,身为君琛的唯一传人,君琛又怎么可能站在申冤台面前无所畏惧地敲响了申冤鼓?
一旦鼓声起,万事不可止。
“将军,我相信君门是冤枉的!将军,一定要还君门一个公道!”
“我大晋的盛世君门,不该蒙尘!”
人群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这样一句,透过风雪传出很远。
那些年长的,回想君门从前的盛况,一时哽咽声四起。
君门盛时,百姓安定,诸国不敢犯。
可如今,乱势四起,诸国之间龌龊更是一日累计的比一日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国战力就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