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拱了拱手:“多谢嫂嫂。”
说罢,罗少夫人转身离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一人躺在床上,一人站在床边。
中间隔着一层厚重的深色床帘,半响无人言语。
不知过去了多久,隔着床帘,罗文昊清楚地看见外面有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几番犹豫,终究没有掀开帘布。
“你若想看我,把它掀开就是。”
韩愈顿了顿,终是问道:“罗大哥,我若掀开了,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没什么高不高兴的。”罗文昊语气平静,与之前那个自暴自弃的他判若两人:“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我再怎么不高兴,又能改变什么?”
听到这话,韩愈只觉得心底生疼,像是生了一根刺一般。
世事无常,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兄长,如今会被困在这小小的一角天地之中,整日垂眸轻叹,早已没了往日的抱负。
原本的他一直将罗文昊当成榜样,期待自己日后也能成为像罗大哥这般的人。
然,而现在的他,将要面对榜样的另一种姿态。
韩愈很清楚。
既然罗大哥已经让他掀开帘布了,他若不掀开,才会再次给床上的人造成二次伤害。
在心里做了好一番建设,韩愈终于不再犹豫,轻轻的舒了口气,抬手掀开床帘。
幸亏,床上的景象比他想的要好。
一个白面男子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也许因为身形消瘦过度的原因,衬托着他一双眼睛奇大,一言不发盯着人的时候,莫名令人心中生寒。
“罗大哥……”韩愈声线发抖,铁青着脸,即便他用尽全力抑制心里翻腾的情绪,在此时此刻效果也甚微。
反倒是罗文昊,见韩愈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如纸,朝他轻轻一笑,叹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们二人分别一年半,最终却让你看到了如此不堪的我。”
韩愈深深吸了口气,两颊绷得紧紧的,额上青筋暴起,握着拳头问:“罗大哥,那公主府,难道就没有给你什么交代?”
“能有什么交代。”罗文昊早就已经接受了事实,再重提此事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你知道的,太师之子蒋尤也伤到了。”
“他伤到了关你什么事?!”
“我们二人之所以会落马,是因打马球时,骑的马突然撞到一堆,导致我们被马踩踏。”
听起来像是意外。
但罗文昊很清楚。
这是人为。
那些人想要对付的人分明是蒋尤,至于自己,实际上只是个连带着的受害者。
可是这话,他不能跟任何人说,哪怕心中存有一团郁气无法抒发,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韩愈声音隐含怒气:“查清楚是谁干的了吗?”
“你就这么确定是人为而不是意外?”
韩愈想也不想的道:“罗大哥的骑术有多好,没人比我更清楚,就算中途发生意外,罗大哥在身体无恙的情况下,想必也能安然而退,可是现在你躺在我眼前,说是意外,谁信?”
反正他不信。
他曾亲眼见过罗文昊掩饰坠马以后的自救方法。
所以,他不会信。
哪怕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意外。
罗文昊静静的看着他,轻叹一声:“自从出事以来,你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事不是意外的人。”
闻言,韩愈微微愣怔:“罗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我醒后,所有人都致力于告诉我,坠马只是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
听出罗文昊的言外之意,韩愈激动不已:“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查都没查过吗?!”
“查了。”
“结果呢?”
“是意外。”
韩愈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闷气:“罗大哥信吗?”
“我不信。”
“我也不信。”韩愈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暴躁的脾气:“我会重新去查的,不管是谁策划了这一场意外,一定会给罗大哥你一个交代!”
“不要查。”罗文昊闭了闭眼,声音疲惫:“没必要了,不管真相是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韩愈厉声道:“要不是因为这场‘意外’,罗大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
查!
必须查!
就算牵扯到公主府与太师府又如何?
没有人能长长久久的遮掩真相。
他就不相信了,当真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见他固执不变,罗文昊睁开眼,定定的望着韩愈,加重语气几乎有些严厉的道:“我说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再去查,你不准牵扯到这件事来。”
“为什么?”韩愈想不明白,愕然道:“罗大哥,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不能去查?”
话落,一室寂静。
随后,在发现罗文昊眼底深藏的痛苦时,韩愈就已经后悔,或许他真的不该追问那么多。
然不等他开口道歉,一道惊雷在他脑中劈下,瞬间让他回复清醒,惊怒交加的看着罗文昊:“罗大哥,你告诉我,你不让我去查,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他与罗文昊小两岁。
从小到大,都是这位兄长带他玩闹带他学习,10多年的相处,他们互相对对方的性子可谓是了如指掌。
罗文昊虽然温和,但绝对是个记仇的人。
出事以后,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如果当真是意外,他不会像眼下这般痛苦。
但他又不允许自己探查……
其中一定有原因。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被人陷害到瘫痪在床,他怎么不怒?
偏偏兄长早就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却不止不揭发那人,还阻拦自己不让自己去查。
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在这年头,受害者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了吗?!
见他如此激动,罗文昊嘴角轻轻颤抖了两下,眼中的哀伤越来越浓郁,却狠狠的偏过头去面对墙壁房,看那样子,是打算固执到底一个字也不说了。
见状,韩愈越来越激动,声音都高了八度,几乎要将房顶掀翻:“罗大哥!你我之间难道有什么不能说吗?你今日只要把真相告诉我,我就一定能想到办法给你报仇!”
话落,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韩愈焦躁的原地来回走了两步,也发了狠:“好啊,既然你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我就自己去查,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他想过了。
若是罪魁祸首让罗文昊都不敢轻易检举,那么那人的身份一定非比寻常,或许就是上京的某位达官贵人。
并且那贵人一定还手握大权,令人忌惮。
如此,才能逼得罗文昊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韩愈性子有多固执,罗文昊自然清楚。
只要他说得出,那他就一定做得到。
听了这番话,罗文昊气地扭过头来:“你要是还当我是兄长,就听我的话。”
“我一定要查!”韩愈掷地有声的继续道:“就算你不再把我当兄弟,就算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去送死,就算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成为下一个你,我也一定会查。”
接连三个‘就算’,成功让罗文昊脸色煞白如雪。
他听出来了,这死孩子是认真的,一门心思的想要去送死。
两人对峙不言,眼神一个比一个发狠。
罗文昊没有选择。
要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韩愈送死,就只能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知于他。
否则这脑袋缺根筋的家伙能做出什么,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
查?查什么?从什么地方开始查?
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或许还等韩愈动手,就有人来送他去见阎王爷。
良久,罗文昊垂下眼眸,像是做出某种决定,狠狠的喘了两口气:“罢了,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与此同时,端着点心的罗少夫人沈氏,在房门口彻底驻足不前。
她端着托盘的指节发白,面色难看,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房内,交谈声还在继续。
“……落马前,我反应很快,察觉两匹马状态不对时,本想扯着蒋尤主动跳马避到安全之地,如此一来确实可以避过马蹄踩踏。”
“可是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就像僵住了似的,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蒋尤与自己一同落马,在剧痛之下失去意识。”
“再之后我醒了过来,能清楚听到满屋子的哭声,也能感受到身体碎骨一般的剧烈疼痛,但是仿佛删除噩梦一般,却怎么也没办法睁开眼睛。”
“然后……我听到了我父亲的声音,他好像在我耳边哭泣,一边哭还一边说‘儿啊,别怪我,父亲也是逼不得已,要怪只能怪你不该投生为我儿子’。”
听到这话,韩愈毛骨悚然,倒出了一口凉气:“伯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文昊苦笑,声音沙哑:“我当时的反应跟你一样,但我不能看,不能说,甚至不能动,只能听。”
“后来,我又听到父亲说‘这是太师的命令,也是那人的命令,谁都无法违抗,这就是你的宿命,若能保下一条命,你依旧是我罗木的儿子,若是不能,那你就到阎王爷面前,去参蒋太师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