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五巷子口,低矮的平房林立其中,青石裂开小小缝隙,车轮陷入地坑,无法继续前行。
不得已,戚长容只好带着君琛下车徒步前行。
这一次,她并未特意掩其行踪,明目张胆的行走在陈旧的青石路上。
一红一篮,一高一低,浅影重叠。
一人手执折扇,唇角微微上扬,挂着浅淡的笑意,扇子时不时扇上两下,有轻薄的风拂过两鬓发丝,看起来和善至极。
另一人身着张扬红衣,脸庞冷削,神情慵懒,眼角捎带一丝不耐,走路仿佛带风,衣袍呼呼作响,好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走过熟悉的小道,那些天真顽皮的孩童好似知晓今日会有贵客,皆乖乖的闭于房中。
清静的听不见一丝喧闹。
君琛耸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的道:“倘若裴刺史知晓你将他的宝贝儿子扔在贫民窟不管,你说他会不会恨的咬牙切齿?”
片刻,戚长容笑意不减,声音微顿:“五巷子口是上京最安全的地方。”
对外,五巷子口是最大的贫民窟,贵人们最为嫌弃之地。
可在有些人眼中,五巷子口是她脚下所踩之地,由她护佑,除此地之外,再没有别处能使她放心。
裴然身份特殊,让他待在这儿,万无一失。
君琛抬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破败的墙头,意有所指的道:“此处,已被纳入东宫的羽翼之下?”
戚长容痛快承认,点了点头:“是。”
君琛微微拧眉,颇为不解:“五巷子口皆为贫民,你护着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为何?”
在他眼中,戚长容一向无利不出力,突然不求回报的善心大发,他真有些怀疑她的目的。
是不是五巷子口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也许是闲得发慌,想找些事做。”
说话间,木宅已近在眼前。
还未推门进去,里面就传来孩童的大喊大叫声,就在门后不远处。
然即使他再能扑腾闹腾,也无法靠近大门一步。
君琛嘴角勾起一抹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望向戚长容:“看来那孩子并不怎么安分,宅中的老人家有麻烦了。”
木宅有一位老翁已不是秘密。
况君琛与戚长容关系不浅,有些事也并未特意瞒着他。
是以,君琛知晓木宅老翁,也知晓老翁不是普通人。
不过,戚长容却不曾主动提起老翁的身份。
有些事,雾里看花,更为朦胧美好。
“他连孤都敢冒犯,又怎会安分?”闻言,戚长容不止不怒,言语间颇为赞赏:“不过,是谁麻烦,还说不定。”
说罢,她伸手一推,厚重的木门随之而开,一阵风从门外吹进,吹起院内几片落叶。
没了遮挡物,庭院内的场景顿时映入眼帘。
老翁佝偻着腰,手执扫帚,将落叶扫成一堆。
再一抬头,高高的树杈上用绳索绑着一人,那人手脚皆不得自由,只有一张嘴骂骂咧咧的叫嚣个不停。
仔细一瞧,被挂在枝头的悲催小少年不是裴然还能是谁?
听到声响,老翁转过头来,见是戚长容,他俯首一拜:“殿下。”
至于一同来的君琛,则被他彻底无视了。
这个人在他眼前,宛如空气。
彻彻底底被当成了透明人,君琛不见被怠慢的不满,反而自如的四处张扬起来,目光定格在树后垂着一根绳子上。
戚长容点头应了一声,面上无异色:“嗯。”
面对此种境况,毫无挣扎之力的裴然昭示着老翁的恶行,然他面色不见半点不妥,问完安后,他又如以往一般,把落叶扫成一堆,随之转身回了后院泡茶。
老翁一走,裴然叫嚷的更加厉害了。
“你们快放我下来,要是被我爹知道你们虐待我,他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啊啊啊啊,有虫子朝我爬过来了,救命啊!!”
听着耳边的聒噪,君琛估摸着裴然应当没有瞧清戚长容的长相,要是看清楚了,知道这就是在黄沙城打他爹板子的人,小屁孩还能心安理得的喧嚷吗?
恐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对于树上的惨叫,戚长容置若罔闻,闲静淡然的坐在石凳上,朝着君琛一笑:“老翁独居惯了,不懂怎么照顾孩子。”
岂止是不会照顾,分明就是有心对付!
不过,以裴然的难缠和不讲理,老翁会有此举动也不足为奇。
回想裴然连太子都敢动手的大胆,君琛深以为然,表示理解:“我懂。”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何进门之前戚长容会说那样的一番话。
老翁会麻烦吗?也许会。
裴然会麻烦吗?肯定会。
老顽童遇上小顽童,当是老顽童以资历取胜。
姜,还是老的辣。
很快,老翁端着新茶从后院走了出来。
他步伐很稳,行走间没有分毫颤动,君琛仔细瞧了瞧,却怎么也瞧不出他会功夫的迹象。
但是若没工夫,又怎能将人挂那么高?
东宫太子的手下,果然没一个简单人物。
想到此,君琛不由得有些想笑,东宫太子本就身处于麻烦漩涡,跟随他的人总要面对四面八方的暗箭危险,如若简单了,他们的小命也就交代了。
老翁给他们各自斟了一杯,戚长容接过茶杯在手中把玩,忽而问道:“他在上面待了多久?”
他问的,自然是叫嚣的累了的裴然
老翁一笑:“今日才待半个时辰。”
戚长容挑了挑眉,再问:“今日?”
老翁一愣,这才惊觉东宫太子并不知道这几日木宅发生的事情,笑着解释道:“此顽童过于顽劣,刚来便火烧了厨房,为了以防万一,奴才不得已每日将他往树上挂上一挂,以示惩戒。”
裴然,火烧厨房。
这话听着,他们怎么都能想象出当时裴然的喧嚷。
戚长容摇头失笑:“一般要挂上多久?”
“两个时辰便可。”
在树上挂上两个时辰,下来时就会浑身酸疼,别说闹腾,他还能喘气就已是奇迹了。
树下,君琛脸上神色有异,他定定的瞧着上面叫的没了力气的裴然,目光幽幽却带着几分怜悯。
裴然惹谁不好,偏偏惹了世上报复心最强的恶魔
在黄沙城好好当他的土霸王不好吗?有裴济在,只要不惹上皇族,他便可在东南之地横着走。
只因管不住玩心,从而葬送了自己的自由,真真是愚蠢至极。
戚长容抬眸瞧着君琛,眸中不见半点怜悯,反倒盈满一股悠然。
她举起茶杯,遥遥的向君琛示意,一笑道:“这是老翁亲手栽种出的茶叶,外面可是喝不到的。”
“你还有心情喝茶?”君琛定定的回望她,头上挂着一个孩子,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孤为何没有心情喝茶?”戚长容明知故问,吐字越发简洁。
“你难道就不怕裴济杀到上京来与你为敌?”君琛更是纳闷,完全弄不清楚戚长容的旁观之意。
在黄沙城时他便看出来了,他很清楚东宫太子想拉拢裴济的决心。
可既然想拉拢人家,又为何要如此对待人家的独子?
将裴然折腾地只剩半条命,那不是结盟,而是结仇。
“待裴刺史归京,孤会还他一个听话乖巧,有勇有谋的儿子,他会感谢孤的。”
话落,树上裴然好似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猛然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呸!你这么对我,还想让我爹感谢你,我告诉你,绝不可能!”话茬儿一开,顷刻间,裴然嘴上的阀门关不住了,口不择言的道:“等我爹回来,我就向他诉苦,让他把你大卸八块为我报仇!”
意图把当今的东宫太子大卸八块……
君琛头疼扶额,心底轻叹。
小少年,你还是没看清如今的境况啊。
落到戚长容的手上,还敢与她叫嚣,那不就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吗?
果不其然,闻言,戚长容抬起茶杯的动作一顿。
她轻轻将茶杯放回桌上,转身,抬头,咧嘴一笑。
“裴小公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人不重,煞气倒是挺重的。”
唰!
一道从上投下来的目光紧紧黏在戚长容的身上。
片刻后,裴然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眼中惊恐甚深。
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这一张致使他每晚噩梦流连的面孔?!
这不就是当初那个当众责罚爹的人,还让爹当面毁了他最心爱的玩具的恶人吗!
一瞬间,憎恨与惊恐在心底汇聚,裴然竟是一下子失了声,尖叫戛然而止,瞪大的眼配上血色全失的面孔,显得不伦不类。
戚长容感受到裴然来自心底的俱意,明白自己成了他人生中噩梦般的存在,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心底颇为满意。
知道怕就好,知道怕就代表他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知道怕,才能明白后果有多严重,才会对万物有敬畏之心。
每日挂两个时辰已成惯例,戚长容不欲破坏老翁的规矩,与君琛生生的坐了许久。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上面的那个也只剩一口气了。
戚长容向上瞟了一眼,轻笑着问道:“裴小公子,想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