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别人心口上扎刀子,他已然扎得十分的熟练,仿佛练过千百遍似的,一扎一个准。
这一刻,听到君琛毒舌却精准地吐槽陈国国师,言语间不留半分情面,戚长容竟有种晋安皇附体君琛的错觉。
要知道,这份不带脏字骂人的功力,真真是有了几分晋安皇的威风。
陈国国师已然承受不住,原本的盛气凌人也在君琛的一言一语下溃不成军,身形摇摇欲坠,要不是因锁链捆.绑,只怕此时此刻早就狼狈的跌倒在地上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嘴硬,恶狠狠的道:“你懂什么,农周毁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怎么恨他都是理所应当,他不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吗,那么我偏偏就要反他而行,我要让这天下大乱,无数百姓民不聊生!”
说到这里,陈国国师越来越兴奋,面上的衰败突然一扫而空,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猖狂地笑了起来,疯癫不已。
“你们看,我这不就做到了吗?陈国大乱,晋国出战,想必要不了多久,真正的乱世就要到来。”
“到那时候,农周只能徒然悲痛,却无计可施,不要一想到这儿,我这心里就痛快的很,我终于能报仇了!”
陈国国是话语中带着难掩的快意,整个人的精神也不如之前那般萎靡,他仿佛已能看见天下大乱后,农周悲痛的模样了。
农周有多痛,他就有多痛快。
戚长容轻轻的笑了笑,并未被这一番话激怒,只平常的道:“若你是想让农周老先生伤心,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早在两个月前,老先生就已仙去,无论你做再多的事情,老先生都不会知晓。”
“那老东西死了?”陈国国师微楞,又很快反应了过来,神神叨叨的自说自话:“你们肯定在骗我,那老东西身体康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掉?”
“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
顿了片刻,戚长容在石柱面前站定,看了这神态癫狂的陈国国师一眼:“老先生确实去世了,且还是寿终正寝,并未受太多的苦楚。”
话已说到此处,戚长容忽而又牛头不对马尾的问了一句:“你知道孤是谁吗?”
闻言,陈国国师掀了掀眼皮,透过被汗湿了的头发打量眼前的人,沙哑着声音回道:“你是晋国的长容太子。”
“是了。”戚长容点了点头,随后道:“你既然知道孤是谁,就应该知道孤没有骗你的必要,老先生的葬礼,是由孤一手置办的。”
这一场,陈国国师终于被说服,扯着唇角笑:“死了也好,我就让他连死都不能死的安宁,以他的性子,一旦得知天下大乱与他有关,九泉之下,将永不得安生。”
“人死如灯灭,你当真如此恨老先生?”
“恨,恨的咬牙切齿,恨得恨不能食他肉喝他血!再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
暴涨的怒气几乎使陈国国师失去理智,他眯了眯眼,神情冷幽:“我曾失眠数十年,每一个日夜都被浸泡在仇恨的苦海,我如此难过,又怎能让他好过?!”
他的仇恨并不会因罪魁祸首的死亡而消逝。
陈国国师阴森森的笑了笑:“长容太子,你应当没有像我这般恨过一个人吧,你肯定体会不到我的感受,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很多时候,我甚至都想过要用死来一了百了,我不甘心,我恨啊!”
恨这命运如此不公,恨时势不待他,恨天下人都要帮着让人与他做对。
农周!农周!
这是他永不想回忆起,却怎么也忘不掉的噩梦!
“你错了。”
在君琛看不见的地方,戚长容眼中带了些黯然,当陈国国师抬眸看去时,只觉得眼前人的眼眸犹如一汪深潭,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孤也恨过,恨的不比你少,你的夜不能寐,你的心绪不平,孤曾经比你更甚之。但很可惜,虽说我们都是心怀仇恨之人,你却选择了一条与孤完全不同的路。”
回想这一路走来的艰难,大仇得报隐患被除后的畅快,戚长容神思越发清明。
“被孤恨上的敌人,孤都送他们下地狱了,你不同,你没有能力与胆魄直接报复农周,所以就自作聪明的后退一步,想着要击溃他的信仰,牵连旁人,甚至扰乱整个天下,让他愧疚不安,余生难宁。”
“可你的退步,其实也不过是你‘愚钝’‘胆怯’的借口,你要是真有那能力,与其做这一切,何不如亲手砍他一刀来得更痛快?”
陈国国师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由得该说什么。他很想反驳戚长容的说法,可却不受控制地陷入反思。
当真是如此吗?
真是因为无法手刃真正的仇人,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自以为‘迂回’的方式?
陈国国师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听眼前的人继续言说。
“有时候,仇恨不一定是个坏东西,它会给人激励,是你生生的以仇恨为食,不断壮大它,以至于吞噬本身的良知,变成了真正的怪物。”
“孤已经脱离了仇恨的桎梏,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而你还在仇恨的牢笼中原地踏步,整日嘶吼、嚎叫,宛如未开化的野兽。”
“在这一点上,孤比你强。”
至少,她的恨就是她的恨,与旁人无关。
短暂的自省并未能唤醒差不多消散的良知,转瞬之间,陈国国师又变会了只知道恨的怪物,因戚长容的一席话而气的眼眶发红。
“你不懂,你的恨怎能与我的恨相提并论?我的一辈子都被他毁了啊!”
他的前程,他的理想,一点点的在眼睛化成了灰烬。
这种折磨,谁能受得住?
见他依旧固执,戚长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孤不与怪物讲道理。”
话落,她看向君琛:“将军,良宵苦短,你我莫要将时辰浪费在这等人物的身上了。”
戚长容说这话,显然已将陈国国师当成了不入眼的尘埃,她很少与人说这么多的话。
眼下所言,已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
闻此一言,君琛压下心中因戚长容先前所言而泛出的隐疼,起身随她离开。
身后,陈国国师奋力的挣扎着,手腕与脖颈被铁链勒出了血:“你别走!你别走!你快告诉我,你的恨与我的恨有何不同?!你为何能放下心中的仇恨?!”
戚长容顿住脚步,面对君琛迟疑的打量,面色不动,笑着道:“将军,你先走吧,孤再与他说最后几句话。”
闻言,君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一句也没有多问的转身离去。
复又走了回去,戚长容微靠近了陈国国师,唇边的笑意不减。
“孤的恨,是来自于家国覆灭,江山破碎的恨。”
“孤放下了恨,是因为孤已经报仇雪恨,说来你可能不信,那些人或许就连下辈子都不会再愿意见到孤。”
“他们恐慌、惧怕、从生走到死
孤就坦然,从容,向死而生。”
说完这些话,戚长容心底的仇与恨当真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隐怨,终究再不会成为她的牵绊。
不再看被绑在石柱上的人,没办法对他生出半分怜悯之心。
离开之前,戚长容唤来一人,在他耳旁吩咐了几句。
“这人是农周老先生要的,你们明日启程,连夜将这人送到老先生的墓前,赐一杯毒酒,以跪地之姿,封泥塑,后再昭告天下,陈国罪人伏诛。”
“……陈国,降者不杀,入晋国籍贯,奉晋国帝王,遵晋国律法,与原晋人,一般无二。”
她从不会做无用之功。
一年的作威作福,陈国国师已被陈国人恨的咬牙切齿,入骨三分。
这时候杀他,既是为了还农周一个人情,也是为了造势。
造……天下一统的势。
只要陈国屈服或落败,这场大戏也就到了最高.潮的地方。
接下来的,便是燕国了。
所以,为了‘造势’,她要告诉所有人,日后晋国的帝王必将贤明。
……
后殿密室阴冷,待戚长容出来后,君琛立马脱.下外袍为她披上。
时已至丑时。
三月的寒风扫过,似乎连夜幕中的星星都有些受不住的颤了颤,稀疏的星光遍布各处,隔着天与地的距离,无法照亮前路。
回廊中红灯笼内的红烛早已燃尽,路的尽头一片漆黑,君琛牵着戚长容的手,细致的扫清了前路的一切障碍,慢步走于其中。
他知道,她需要冷静。
在密室内说的那番话,想必激起了她极浓的心绪。
他帮不了她,他只能陪伴。
两人并未惊动东宫的宫人,挑最偏僻的小路而行。
走到一半,戚长容舒了口气。
身旁君琛看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肌肉也随之放松,瓮声瓮气的小声询问:“殿下说恨过,是恨的蒋伯文?”
“不止,还有庞庐,以及许多无名之辈。”
戚长容轻笑,知晓痊愈的伤疤不会再复发:“说起来,还要多谢将军帮孤报仇。”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听不到身旁人的声音,戚长容反倒有些不适应,忍不住侧眸看他:“将军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