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殊递了帖子入宫探病。
作为教导太子的老师之一,他很容易得到了入宫的许可。
最让人意外的,一同递进去的帖子共有十多张,最后只有杨家的过了。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视线中,杨一殊挺直脊背,在内侍的领路下,得意洋洋的入了东宫。
事实证明,就算之前他被晋安皇罚过,可他在太子和皇上面前的宠信依旧不见少。
东宫外殿庭院里,戚长容披着厚厚的狐皮披风,坐在石凳上悠闲自在的品茶。
杨一殊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坐在院子中,身形略微瘦小,却带着摄人的气势。
杨一殊端坐在戚长容对面,斟酌着问道:“明天蒲亭就要被问斩了,殿下心下可有什么感慨?”
“有甚可感慨的?”戚长容摇摇头,看的比谁都明白:“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瞬间,杨一殊没话说了。
他本想着,要是太子殿下对蒲亭愤恨之极,顺便提到了明天的监斩一事,他便可顺理成章的提出明天要同行的要求。
可眼下瞧着,太子殿下竟是对明天的行刑一点兴趣都没有。
要知道,自从蒲亭定罪的消息散播民间后,那些百姓们就都拍手叫好,个个对其恨之入骨。
是以,想必明日菜市口定会被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很快,杨一殊又找到了新的可以表忠心的地方。
因为吹来了一阵凉风,本就‘生病’的太子殿下发出了一阵清咳,咳嗽声嘶哑低沉。
杨一殊立即道:“殿下这病来的委实太过蹊跷,恰巧臣府中有一上好的止咳方子,明日臣便派人进献入宫。”
戚长容似有似无的应了一声,目光悠悠的望着天际,对杨一殊口中的止咳方子并不感兴趣。
见此,杨一殊自觉遭受冷落,受到的打击颇大。
很快,在戚长容的故意忽视下,杨一殊老脸挂不住,然后自请离开。
……
日头溅渐西落,微凉的风卷入东宫,吹起一地落叶,当天边出现第一次夜幕时,内殿的咳嗽声越发剧烈。
让听者心惊胆战。
姬方担忧的敲响房门,得令后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刚熬出来的药。
“殿下,这是太医新开的药,趁热喝了吧,喝了后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戚长容伸手接过,确认温度合适后仰头一饮而尽。
瞬间,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只于苦涩。
见她喝完,姬方大大的松了口气,转瞬又接过空碗,温声问道:“殿下,等会儿可要摆膳?”
戚长容摇头拒绝:“不必了。”
喝了药后,她觉得肚子里都是苦的,又如何能吃得下其他东西。
姬方早有预料,有心想多劝几句,又怕一不小心触了殿下的霉头,只好拿着空碗灰溜溜的离开。
待他走后不久,罗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往里面递了张信纸,低声道:“殿下,这是长公主殿下嘱咐属下一定要亲手交给您的。”
戚长容应了声,抬手从窗外将东西拿了进来,在平坦的桌面上展开。
信纸很小,约莫只有两指宽长,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人我已带走,还望殿下尽心而为。
明日就是蒲亭的行刑之日了,但今天晚上,那人却在刑部大牢毫无动静的被调包而走。
她不好奇长公主是怎么做到的,她只知道,剩下来的事更加麻烦。
戚长容垂眸,静静的拿着信纸放在火苗上,火焰一窜而起,眼睁睁的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那人还在等着,戚长容平静问道:“事情办的如何?”
“属下不负殿下所托。”罗一低声回道:“那封手书现已在舞凤山地窟中,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想必过几日去查封之人一眼就能瞧见。”
“很好。”戚长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待到合适时机,你便将手书内容公布天下。”
合适时机?
什么时候才叫合适?
戚长容没有多说,低头去看杂记了。
见此,罗一知道再问也无用。
殿下的意思就是让他自己看着办了。
于是,他轻声应下,抬手重新将纸窗关好。
……
翌日,天上竟下起了淅沥小雨,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乌云,昏暗的天空给人的感觉很是压抑。
囚车从刑部出发,越过闹市和繁华的街道,被送到了执行死刑的菜市口。
监斩官是蒋伯文,戚长容不过是附带而来看热闹的,她稳稳的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精致的折扇,有意无意的遮挡了半张脸,隔绝了外界或好奇或打量的视线。
这样一来,在百姓眼中,东宫太子越发神秘了。
果然如戚长容所预料的一般,菜市口人头攒动,要不是官兵铸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城墙,挡住了激愤的百姓们,许是还等不到执刑,‘蒲亭’就被迎面而来的石子砸死了。
戚长容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蒋伯文,只见那人事不关己的坐在高处,一脸的漠然。
她笑道:“若让百姓失望,过街老鼠也不过如此了,太师以为呢?”
闻言,端坐在上方,沉着眼眸观看刑场上情况的蒋伯文转过头来,眼中晦暗不明:“太子殿下好似话中有话?”
“那要看听的人是谁了。”戚长容扯唇一笑,眼中的寒意未散,出乎意料的没有否认。
她对他的敌意已经无法掩饰,或者说已经不想掩饰了。
此话一出,蒋伯文的眉眼好似更加阴沉,然过片刻,他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眉眼之间皆是温和。
“太子殿下说的有理。”说完后,他便不再搭理戚长容的挑衅,又转过头去,静静的望着人声鼎沸的人群。
隐隐约约的,蒋伯文仿佛听见了来自天际的嘲讽,百姓们愤恨的眉眼在他脑中无数倍的放大,最后竟令他感到心惊胆战。
一直安分的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的蜷了起来,指甲死死的陷入掌心的肉里,好似此时被口诛笔伐的人——是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群情激奋也达到了顶峰,细雨飘摇下,如丝絮的雨滴铺满了邢台,用来行刑的刑具被洗的噌亮。
很快,午时三刻到,蒋伯文掷出行刑令,‘哐当’一声,令牌落在地上。
“午时三刻,行刑!”
随着他一声高喝,‘蒲亭’被压了上去,霎时,鲜血四溅,那人被拦腰斩断,可却还留了一口气,脸上出现痛苦不已的神情。
不少百姓都不忍直视的转过头,场面太过血腥,腹中的肠子流了一地,但没有任何人觉得他可怜。
殷红的血混着雨水在刑台上蔓延开来,很快顺着缝隙染了周遭的石台。
眼瞧着‘蒲亭’彻底断气,一直守在高台上的刽子手简单收拾了下现场。
被腰斩之人没资格埋入坟地,特别是重罪之人,‘蒲亭’将会被拖入山上的乱葬岗里成为野兽们的口粮,无人会管他们的身后事。
戚长容看够了,当鲜血炸开的那瞬间,他眉眼依旧清冷,目不斜视的望着那幅场面,眼中有一种司空见惯的冷漠。
相比上辈子城破的那一天,如今这一点又算什么?
监斩官蒋伯文拂袖起身,遥遥地朝着戚长容拱了拱手。
越发浓密的雨幕中,蒋伯文的声音远远传来:“臣先行告退,入宫向皇上禀报一切事宜。”
戚长容回过神来,还了一礼:“太师请自便。”
……
距离上京数十里的偏僻小道,一满脸疤痕的男人被捆着双手,身不由己的跟在马匹后面徒步而行。
在他前方,有一辆奢华的马车正不紧不慢的行驶着,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当今尊贵的长公主戚钟秀。
她遵守了与东宫太子戚长容的交易,想方设法将人从死牢里拉了出来。
但活着并不意味就是件好事。
她给蒲亭喂了哑药,还命人废了他的手脚,从此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写的废物。
前方探路的人回到队伍中,隔着一层窗帘向里边询问:“公主,前面有个驿站,是否要停下休息?”
戚钟秀从浩瀚的佛经中抬头,殷红的嘴角微微向上一勾:“休息两个时辰再行赶路。”
她不觉得疲惫,甚至队伍中大多数人都不会累,但她没忘了队伍里还有一个残废。
既然蒲亭要求活着,那她……自然要让他活得好好的。
活到,他想死都死不了的地步。
……
皇宫,御书房。
抄了蒲亭的家后,所收获的财物被拟成一本册子呈在晋安皇的御桌上。
晋安皇随手翻了两下,里面财物所丰厚的程度让他都忍不住为之挑眉。
晋安皇气愤的磨了磨牙:“这蒲亭也不知剥削了多少百姓,身家竟如此丰厚!”
元夷送上一杯茶水,随意往册子上瞥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余光瞧见元夷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晋安皇道:“你有话要说?”
元夷低头道:“奴想了想,未免惹陛下生气,还是不说为好。”
晋安皇收了面上怒意,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有话就说,这么多年以来,朕生的气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