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的车轱辘声在阴暗的走廊中响起,前路点燃了盏盏红灯笼,戚孜环推着蒋尤,入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大牢。
牢房大锁落地,被锁链锁在角落中的蒋伯文闻声回头,当看见蒋尤的瞬间,愕然不已。
入了牢房,戚孜环静站于蒋尤身旁,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至于蒋尤……
他心情很复杂,痛苦中夹杂着三分快意。
上辈子,他没能送蒋伯文最后一程,也没有勇气送这最后一程。
但这一次,他来了。
只为了送走隐藏在心底的梦魇。
从此以后,将再不为旧梦所扰。
眼前的人陌生到可怕,脸依旧是那张脸,可眼神却全然变了。
看了片刻,潮湿阴暗的牢房将蒋伯文的面庞衬托到毫无血色,半响,他哑声问道:“听说,是你登上申冤台,状告于我?”
“是的,父亲。”
从前,蒋尤一直称呼蒋伯文为爹,因为这样更能显现二者间的亲昵。
然而现在,称呼也变了。
是父亲,不再是爹。
“不愧是我的儿子。”蒋伯文闷闷一笑,这位叱咤半生的老人,双鬓早已斑白,乱生的胡茬让他更显出几分狼狈:“可是,作为你的父亲,我能不能知道你行此事的原因?”
“原因?”蒋尤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半垂着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片阴影:“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见他如此,蒋伯文眼中的迷惑不解顷刻散去,感慨的道:“原来你早已经知晓了。”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蒋尤耸了耸肩头,故作轻松:“只要我活着,终有一日会知晓,不是吗?”
闻言,蒋伯文长长一叹,垂眸低语:“我明白了,你与我,选择终是不同。”
“我来此处,只为了问父亲一句,”
此话一出,蒋伯文默然不语。
到底是他亲生儿子,隐约之间,他已然猜到蒋尤来大牢的目的。
片刻后,蒋伯文摇了摇头:“我不会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你虽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家’,可除了家以外,我还有国,这几十年来,为了身后的国,我付出诸多,早已没了退路。”
“即便是你,若是挡了我的路,也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说到这儿,蒋伯文轻笑出声:“你此时此刻之所以会觉得我罪大恶极,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二人的立场不同,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之所为,理所应当。”
“在大晋,我是即将遗臭万年的罪人,可在凉国,我注定成为身先士卒的先驱,留芳百年。”
立场不同,态度也就不同。
哪怕早已猜到了答案,可当蒋伯文亲口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蒋尤依旧觉得心里钝痛。
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是我的错,本就不该对你心存任何期盼。”蒋尤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望着牢房窗口的方向,清冷的月光从窗口的缝隙透进,仿佛在牢中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蒋伯文所在之处,是牢房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你是我的父亲,正所谓父债子偿,无论你我立场是否相同,你所犯下的罪孽,我都会为你一一赎回,若是陛下额外开恩,我自会为你送葬。”
“只求下辈子,你不要再有我这么一个不听管教的儿子,我也不要再有你这么一个胆大妄为,大逆不道的爹。”
“从此,父子恩情断,你我两不欠。”
……
时辰过的很快,戚孜环与蒋尤在行刑前一日的深夜而至,待他们离开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午时,蒋伯文身坐囚笼,被押送至西边菜市口,一路穿过闹市,引起一片喧哗。
从蒋伯文被告以来,上京就从未有一刻的平静。
此事的进展,更成为了百姓心中的头等大事,当曾经的信仰被宣判有罪且即将伏法时,对他们的打击无异于是极为重大的。
然,即便如此失望痛苦,受了欺骗的百姓,却是硬撑着到囚笼所过之地,一边痛哭,一边朝蒋伯文扔臭鸡蛋,烂菜叶。
蒋尤与戚孜环隐藏其中,顺着密集的人流跟上送刑队伍。
片刻后,当行至菜市口,蒋伯文被押送至铡刀下时,戚孜环下意识伸手,想要挡住蒋尤的眼睛,忧心道:“你还是不要看了,这一幕对于你而言太过残忍。”
“我想要记住这一幕。”
戚孜环抿了抿唇,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可记的?”
“记得越清楚,才越不会犯糊涂,”
直至行刑完毕,鲜红温热的鲜血染满行刑台,蒋尤依旧面不改色。
上辈子错过的,这辈子总要有个了结。
看着这一幕,戚孜环只觉得于心不忍,又不能强行干涉他的想法,只好怜悯的移开目光。
半响,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掌被握紧,连忙回过头来抬眸看他,面具后的蒋尤,神色不明。
“走吧。”
行至路间,蒋尤忽而问道:“上辈子,我曾留给你一封信,你可曾按照信中我所讲述的那般做了?”
听到这话,戚孜环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住了,上辈子,她并未按照蒋尤的遗言去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如实坦白:“我恨他,不可能任由你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向他赎罪。”
那样于她而言就太残忍了。
此话一出,蒋尤就像早有预料似的,并未因此生气,只是长长的叹息一声:“我知你的想法,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说完,他再问:“上辈子,你把父亲葬在何处的?”
虽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疑问,但戚孜环还是凭借着记忆将那个地点说了出来,随即,只见长久的沉默,蒋尤道:“罢了,今世,依旧葬在那儿吧。”
很快,目的的位置就被确定。
当蒋伯文之祸被彻底平息后,已经坐稳东宫之位,且被认定成下一任储君的不二人选的戚长容再入公主府。
几年过去,她的气息越发沉稳,只坐在那儿,哪怕什么都不说,都自带一股威严。
“如今事情已了,你可有所求之事?”
这话,问的是蒋尤。
当年蒋尤效忠于她时,便向她要了一个承诺,至今为止,那个承诺仍旧未曾派上用场,而戚长容知晓,差不多也就是现在了。
果不其然,紧接着,蒋尤便道:“听说东宫太子名下有一处极为清静适合养老的地界,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能在那里,与十二安然而过。”
戚长容挑了挑眉头,颇为疑惑的问道:“你的将军梦,不要了?”
她还以为,有一天蒋尤会利用这个承诺向她提出要上沙场的要求。
却没想到……
听闻此话,蒋尤浅浅一笑:“如今晋安皇还健在,难不成殿下能改了陛下立的规矩?”
凡是尚了公主,这辈子也就只能谋一个闲职,而不能真正入朝堂。
蒋尤早就看开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只是一个梦。
听罢,戚长容先是沉默,而后便笑:“看来,你当真是已经明白了。”
“我不想强人所难,更不想让自己为难。”蒋尤笑的悠闲自在,历尽千帆后,眼下看起来更像是个闲适的方外之人,
若不是他还有所求,只怕早已随心所想,去往世俗管辖不了的地方。
莫名其妙的,仿佛似有所感,戚孜环下意识心中立即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神情一时间变得悲切不及。
见她如此,蒋尤立即握着他的手稍作安抚:“人不能太贪心,命运对我足够心狠,可我又已有了十二,或许这便是上天对我的补偿,我已然满足。”
“这话,倒是让孤不知该作何回答了。”戚长容面容复杂,若有所思的目光从戚孜环身上划过,带着些许让人看不懂的忧虑之色。
这时,戚孜环盈盈一笑,朝戚长容的方向微微颔首:
“太子哥哥,蒋尤所想便是我所想,你不必觉得为难,近年些来,我们也算看明白了,没有太子哥哥相护,只怕我们早就被上京的乱臣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见他们态度坚定,并未有半分改变心意的想法,戚长容抬手抚了抚眉心,低垂着眼睑,略微思索,很快便作出决定。
“罢了,这既然是你们的决定,孤也不便插手。”
“很快,孤的人就会安排你们离开。”
……
简朴的马车缓缓驶离上京,戚长容与君琛负手站在城墙上,迎着寒风,目送那二人离开此是非之地。
车厢内,戚孜环紧握着蒋尤的手,笑道:“太子哥哥为我们选的地方极佳,那儿的风景极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那便是你曾经的沉眠之地?”
“是。”戚孜环眯着眼睛回想:“那庄子里的山好、水好,人也好。”
蒋尤含笑点头:“是该去看看。”
车夫轻扬马鞭,马儿轻声嘶鸣,夹杂着呼呼作响的寒风。
戚孜环裹着狐裘,眯着眼歪头一笑:“若此生是黄粱一梦,我却也满足了。”
闻言,蒋尤摸了摸她的头:“梦终归会醒,而你我永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