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容貌,就连太子殿下的性子也几乎是与陛下从一个模子中刻出的。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固执的父子,一旦他们决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有时候元夷甚至忍不住在想,太子与皇上的对抗,其实是皇上与年轻时候的自己的对抗。
皇上想说服东宫太子,就像是当年他说服了自己那样。
说服自己要以大局为重,让忠臣蒙羞。
可偏偏皇上失算了,太子不是年轻时候的他。心中早已有自己的决断,才会造成如今僵持的局面。
元夷默默的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听见外界的叹息声,冰雕似的戚长容眼皮微动,终于从自己的世界抽出身来,抬眼静静的望了过去。
看见她的眼神,元夷恍惚之间,似乎感到了刺骨的孤寂朝他扑面而去。
元夷垂眸,避开直视戚长容的双眼,又重新将之前的话说了一遍。
戚长容神情一顿,继而收回目光僵硬的摇了摇头,抬手拂去肩膀上的积雪,继续规规矩矩的跪在原地。
元夷不傻,见状立即反应过来,太子殿下这是彻底和皇上杠上了。
良久,元夷再叹一声:“太子殿下,您这是何必啊?”
他一直觉得太子殿下是皇宫里最聪明的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定然会创立新一个大晋的盛世。
可如今看来,再聪明的人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如同东宫太子这般人物,都会因为君家失了分寸。
回到廊下时,元夷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天边,一直在心里期盼着,倘若这场雪能快点停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上天仿佛听见了元夷的祈祷,一直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停了下来。
可元夷来不及高兴,就感觉到皇宫的气温徒然降低,连在御书房外守夜的小太监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原来下雪时不是最冷,雪化时还要冷上三分。
而此时,不过是夜晚将将开始。
戚长容目光清明,安安静静的跪在雪中。
似有些无聊,她将目光放在一旁的雪堆上,眼睁睁的看着雪堆融化成水洼。
别人都觉得她冷,可她自己却感觉不到冷意,反而有一股热意流窜在四肢百骸中。
戚长容陷入思考中,这股暖意到底从何而来,是燃烧了什么让她觉得温暖?
无人可给她回答,但她也不甚在意。
能用来燃烧的不过两种,要么是身体,要么是生命。
……
冬日的雪夜很是漫长,戚长容在雪地中跪了一夜,御书房里面也燃了一夜的灯。
在天边露出第一抹白光时,一辆马车从皇宫正门缓缓驶入,车轱辘压在雪中的声音很是难听刺耳,路上无数宫人对其行注目之礼。
不多时,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内宫,最后停在宫道内。
一位身穿白袍的老者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恭恭敬敬的伸出手,意图扶另一人出来。
很快,马车的帘布被从里面撩起,一只苍老的手掌伸了出来,刚好搭在安鉴的手上。
此人正是帝师农周。
他依旧穿着一身最为不起眼的灰色道袍,白发胡须在风中飘扬,像是最为和蔼的普通老者。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老者,却没有一人敢直视。
沿路走去,宫人跪了一地
等他走后,宫人才敢偷偷的随着呼呼作响的衣袍看去。
提前得知消息的元夷领着人在宫道尽头等候,远远的瞧见灰色身影,立马带着人迎了上来。
然后,毫不犹豫的行大跪礼:“奴元夷,见过帝师大人。”
“他呢?”农周面色沉静,不悲不喜。
元夷额上落下一滴冷汗。
在这世上,也唯有帝师一人敢明目张胆的称陛下为‘他’了。
“陛下正在御书房处理公务,今日的早朝已经免了。”元夷垂眸,恭谨回答。
“带我去见他。”帝师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
“是。”元夷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战战兢兢的在前面带路。
行至台阶之下时,农周的脚步微顿,往角落处看去,待看见‘雕塑’后,意味不明的低声说了一句。
因声音太小,并未听清的元夷小心翼翼的问道:“帝师在说什么?”
农周摇了摇头,悠然一笑,不紧不慢的道:“没什么,只是他也真能狠的下心。”
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能这般折腾。
看戚长容那样子,至少在此地跪了一夜有余。
还真当身子骨年轻,可以肆无忌惮吗?
元夷并不明白农周的意思,本想再解释几句,可眼前的人却抬脚就走,显然没耐心听他的长篇大论。
元夷不敢追问,忙抬脚跟上。
他们刚走,一直低着头的‘冰雕’戚长容在角落里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随他们而去。
成败,在此一举了。
殿门大开的瞬间,农周进了御书房,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不适应的皱了皱眉头。
“儿子在外受寒受冻,老子竟还半点表示都无,你也真是够心狠。”
听到这话,元夷恨不得捂住耳朵,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农周恍若未觉,随意找了一处位置坐下。
同样彻夜未眠的晋安皇颓然坐在御桌之后,抚额而叹。
良久,晋安皇道:“下去吧。”
片刻后,元夷低着头退了出去。
在关上门的瞬间,元夷仿佛听见了晋安皇的告状声。
“老师,是她在逼朕。”
闻言,元夷手一抖,见下面的小崽子都盯着自己,连忙正经起来,彻底关上隔绝内外的殿门。
然后转过身来,低声骂道:“看什么看,你们这些兔崽子就没一个省心的,还不快去做事!”
见大公发怒,准备看热闹的小太监们一哄而散。
殿内,农周琢磨了片刻,却没有立即开口。
站在晋安皇的位置,当初他为保住皇室名声与爱惜幼弟,将一切责任推到君家身上且令忠烈之家蒙羞,是当初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对于君家而言,无论缘由为何,那就是所效忠之人的背叛。
若说起来,之所以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这一切都是晋安皇自作自受。
农周向来不喜遮遮掩掩,想到之后便直言道:“若不是你当初做了错误的选择,今日又怎会众叛亲离?当初我便告诫过你,事情或许可隐瞒一时,却无法隐瞒一世。”
听到恩师毫不掩饰的指责,晋安皇面上浮现一抹苦笑,道:“就算是恩师,当初在朕的位置上,恐怕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
农周摇了摇头,浓密的胡须左右摆动:“你还是不够狠,若是换做我,当时我会大义灭亲。”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杀弟?”晋安皇顿了顿,眸光幽暗,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黯然:“可当初我只有那么一个弟弟了。”
若换做其他人,竟然会觉得晋安皇是因为手足情深,所以才会一时动了歪念。
可自小教导他的农周却明白,眼前的人冷心冷情,死在他手上的弟兄不计其数,他又怎会在乎一个成王。
能做上皇位的,手上都染满了自家人的血。
农周饮了一口热茶,意味是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在我面前,皇上不必说假话。”
晋安皇知道,就算自己隐瞒的再好,也一定逃不过帝师的火眼金睛。
想到自己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晋安皇便也直言道:“老师知道,我膝下子嗣凋零,当时我曾想过,若实在不成便过继成王之子。”
农周想了想,面无表情的提醒道:“当时你膝下已有太子了。”
“可也只有太子一个。”晋安皇毫不避讳的说道:“这世上总有意外,我留着成王,就是怕太子出了意外,让江山后继无人。”
留着成王,若太子立不住,他大可以命成王再生一子,用以继承江山。
只可惜,后来他的苦心都付之东流,谁曾知道,就算他不顾一切的保下成王,最终成王也死于病中。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天要成王死,哪怕他费尽心思,也无法扭转乾坤。
“你竟然大度的想为他人做嫁衣?”农周诧异扬眉,紧接着便颇有些挖苦的意思:“想当初你为了登上帝位,可是去了半条命。”
晋安皇跟着一叹,故作沧桑:“如若早知我这一生子女缘薄……”
农周面无表情的拆穿他:“你还是会不顾一切的登上帝位。”
晋安皇:“……”
半响后,晋安皇苦笑着摇头:“老师说话一如既往的不讨喜。”
从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农周一向不喜说好听的话,多年前他就时常被帝师说的哑口无言。
本以为不会再体会当初的憋屈,可时隔多年,却是又体会了一把年轻时的无奈。
农周翻了他一眼:“关于此事,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去做?”
御桌后,晋安皇不答反问:“老师之所以会突然出现,是太子求到你跟前去了?”
农周:“……”
见帝师张口无言,晋安皇冷笑一声,凉凉道:“君家那小子击鼓申冤,怕也是和太子串通好了的。”
农周:“……”
无视帝师的震惊,晋安皇深深吸了口气,隐怒道:“恐怕从很久之前,君家小子就已经撺掇着太子查君门一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