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
笑语之声传至耳中,李鱼不觉一愣。
此时僧人突然出言,似是在提醒自己,却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于是他心中下意识地思量起来。
“观其语法构成以及措辞,似乎是哪本先秦古籍之中的内容,《左传》,还是《国语》?”
正思量间,他和辅德王已然亦步亦趋地来到了后殿之中。
与正殿神威煌煌的装饰不同,后殿虽然同样古朴肃穆,但比之前殿来说却是要清简不少,一架云床旁是一张矮案,其上放着一尊博山炉,上刻群山走兽之纹,如今轻烟从中飘出,缭绕炉体,自然造成群山朦胧、众兽浮动之景,如海外仙山,这也正是博山炉名号由来。
炉烟飘入口鼻之间,李鱼心神为之一清,自身灵觉微不可察地敏锐了不少,再看那博山炉时便郑重了不少。
“坐罢,”都城隍随手一指殿宇角落的一张蒲团,自己则高居云床之上,“孤有事相询。”
此时的祂,若非身上还是王公服饰,依然端冕凝旒,李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位清逸道人,冲虚守正,恬然自安。
他眉眼低垂,听从都城隍指挥将蒲团挪了过来,坐在殿中,与辅德王相对。
“孤想知道,你为何一直对孤怀有敌意。”辅德王叹了一口气,“也不能说是敌意,更像是一种不满、怨愤之感。”
李鱼咧了咧嘴角:
“殿下当真要知道?”
他不久前接到苏曲铃通知的时候便心中有感,今日怕是要和都城隍摊牌,却没想到其人如此直截了当,不给自己整理语言的机会。
“说罢,”都城隍看着李鱼,让他全身上下一阵不自在,“孤要听实话。”
“那便如殿下所愿。”
事到如今,李鱼也懒得想太多,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免得一些负面情绪在心中淤积太多,加重了自身道劫。
实际上,他最近已经发现自身情绪略显偏激,心火上涌,就连《胞胎阴阳规矩正行消恶图》都难以压制,只能勉强遏制。
“好教殿下知晓,我自认是一个心思深重,疑神疑鬼的人,”放开自身束缚,李鱼再无顾忌,于是嗤笑一声,“所以当我降临此世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是我穿越,而非他人?”
辅德王不为所动:“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毫无所得,”李鱼双手一摊,“思来想去,也只有无妄之灾殃及池鱼这种可能性最大,其他的并没有证据支撑。”
毕竟他连是否只有自己一人穿越都无法确定,说不定当日安博里陨落之时,还有其他人侥幸得了馈赠,同样走上了一条超凡之路呢?
“那这和孤与你之事又有何关系?”
“殿下莫急,我还没有说完。”李鱼摆手道,“穿越一事被勉强归于阴差阳错,那我便开始考虑剩余事宜。
“刘家村战太岁,那是我初至此地,人生地不熟,勿信他人之下大意踏入陷阱,幸而有神祇馈赠加身,故能死里逃生。
“但是,”李鱼突然加重语气,“之后我来到县城,一时间无路可去,只得暂居城隍庙,从此以后,所遇种种事件便都和殿下您扯上了干系,似是被殿下您玩弄于股掌之间。”
“呵。”
都城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李鱼没有关注祂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出心里话:
“我承认,最初我确实是有意接触殿下您,为了解决身上伤势而故作姿态,在城隍庙中盘桓不去,最终被您以入梦之法召入神域,蒙赐食气之法。
“但我后来细细思索,却发现其中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都城隍饶有兴致地反问,一点也没有即将被揭穿的心虚。
“殿下当日曾对我说,手臂上的伤势乃是无源之水,不日便会自行痊愈,而后就话锋一转,提到了我被安博里寄生之事。”
李鱼面上露出回忆之色。
“彼时我猝然受惊,心神动摇,不能自持,更兼对修行之事了解不多,稀里糊涂之中便听了殿下建议,得传服气之法,意图以巫道豢养神祇之法控制安博里,进而行人身登神之举。”
“孤指点你成神之秘,岂不是为了你好?”
都城隍反问道。
“可是殿下却并未将其中风险向我说明。”李鱼冷笑道,“后来我才回过味来,那安博里可是‘大道神同’一级的神祇,信徒达数十万之多,能以自身法理为支撑,再开天地,另演乾坤。我李鱼有何能耐敢和这么一位大能与虎谋皮?哪怕只是对方的一缕意志。”
“可你最后还是成功了。”
“多亏了光济法师提点以及当时的一缕乍现灵光,”李鱼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都城隍,“我才想出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法子,而非傻乎乎地妄图自行控制安博里。”
“自结果来说,并无二致,甚至比孤给的建议更好不是吗?”
都城隍笑了笑,目露赞许之色,如同看见了成器的晚辈那般,面上竟然还有一些慈祥。
自始至终,祂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因李鱼冒犯而动怒。
与对方一比,李鱼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丑,不觉有了一些惭愧念头。
定了定神,他放弃了让面前神祇勃然变色的打算,转而抛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殿下,我们坦承点吧,我自认对您并无大用,哪怕将您从沉睡中唤醒也是机缘巧合,但您对我实在是好过了头,先是指点我登神之法,后又授我太平道秘传。
“而作为这一切的回报,仅仅是为您修缮了城隍庙,顺带将您信仰再度传播开来。
“俗言道无功不受禄,我李鱼自贱点说,那叫狗肉上不了台盘,这些好处给太多反而叫我担惊受怕。您到底有什么心思,不如敞开来说,哪怕是要将太平道因果寄于我身,逼我建立土德王朝,我李鱼也认了。”
憋在心中的话终于一吐为快,李鱼紧盯着辅德王,希冀得到一个答案。
在他注视下,都城隍仰了仰身子,轻轻合掌,玩味道: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看来倒是孤急于求成了。”
“急于求成?”李鱼眼神一动,捕捉到了关键词,“果然,殿下对我日后有所要求?”
“这么说倒也不错,”都城隍颔首道,“世上哪来的如此多的巧合,孤之所以这般看重你,确实有事要交于你去办。”
“什么事?”李鱼略带期待地问道。
“眼下可不能告知于你,”事到关头都城隍又卖起了关子,“不过孤可以告诉你,此事绝不会伤你性命,对你道途修业亦然无损。”
见李鱼沉默不答,祂顿了顿,又笑道:
“方才你对我所言也不尽不实,作为回报,就给孤留下点底牌罢。”
“......殿下法眼无碍。”
李鱼身子一颤,自己方才所言虽然确实有刻意表演之处,但大抵都为心中所想,只是隐瞒了一些最深的情绪,没想到这样仍然被都城隍看了出来。
“你小子,总是想太多,”辅德王见他这副样子,重重一叹,“心有城府虽然不是坏事,但忧虑太多只会妨碍自身。
“罢了,孤言尽于此,你以后自己体会罢。”
都城隍手自虚空中一招,一卷帛书被祂取出,色成青白二色,就连封皮上的题签也是纯青间略带润意,不似正常帛书上的浓重墨色。
辅德王一手托着帛书,另一只手轻轻掀开,垂下一片绢缯,其上的标题与分行标线皆是正朱之色,散发着奇异的美感。
“臣宫崇谨献《太平清领书》,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诀,三百六十六......”
都城隍持书在手,悠然诵读了一段开头,完后将帛书一合,递于李鱼:
“如今话也算说开了,孤今日便将此物给你,如何,你敢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