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尚?
听闻来人话语,殿中众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个念头,李鱼更是若有所思,想到了一道白衣身影。
他看向殿外来人,果不其然,正是在有邰镇北报本寺中匆匆一晤的僧人光济,正因为得了其人提点,自己才能想到以自身心神侵染安博里,从而祭炼出一尊独属自身的神祇的方法。
但也一不小心行差踏错,自此给自己添了一尊神女化身。
思及此处,李鱼面色不禁一黑,再看那僧人时便没了本就不多的好心情。
光济却是不知李鱼心中这些有的没的,他今日装扮与在有邰镇时截然不同,那袭白色僧衣换作了一身海青大褂,手中托着的那盏青铜烛台亦是不见踪迹,腰间却悬着一柄环首直刀,装具华丽,饰有龙雀之纹。
但二者相配,却有些不伦不类。
见到他这副打扮,就连辅德王也不由略略皱眉,发问道:
“和尚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光济笑着反问一句,语带诙谐,“实际上,贫僧方从长安赶来,处理了一些琐事。”
“是吗,”辅德王摇了摇头,“腰间宝刀血犹腥,出家人哪来的这么重杀性?”
“禅门公案,菩萨不怀杀意,方便杀生,自生无量福德。光济虽不才,但亦有心效仿前贤。”光济弹了一下腰间长刀,“再说,贫僧此行佩刀不过震慑罢了,双手可未沾血。只是这把戒刀通灵,日夜震颤不休,因不得饮血而渴血之意外露,故而才有殿下这番误会。”
李鱼皱起眉头,虽然和尚将腰间环首直刀称作戒刀,但他过人的灵觉却能隐隐约约察觉到,那是一柄杀人无算的凶刃,刀身怕都被鲜血沁红了,与佛门禁止用来杀生,只是裁衣剃发的戒刀可是大不相同。
那光济和尚在言谈中也承认了这一点,提及那柄刀有渴血念头,不得满足便会匣中自鸣,足见其之凶厉。
“刀不是什么正经刀,佩刀的和尚怕也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和尚。”
李鱼不由腹诽一句。
“你这和尚,只会逞口舌之利,孤是辩不过你。”辅德王摇摇头,“但你若真是大开杀戒后才来赴这守岁之宴,那就休怪孤将你赶出去了,平白招惹晦气!”
“阿弥陀佛,还请殿下放心。”
光济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喧了一声佛号,便迈步走入殿中,环视一圈,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坐在了左侧首席之位,与李鱼遥遥相对。
看见李鱼坐在自己对面,僧人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恍然,对他和善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恭喜小友。
李鱼只得纳罕地回礼示意,不知对方脑补出了什么东西。
见众人俱都入座,引李鱼前来的苏曲铃也在场中捡了个空位坐下,辅德王满意地点点头,手持酒爵为自己斟了一杯,执起杯子道:
“今日除夕,在阳世是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过我等身为神祇,寿数漫长,却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一年一庆。
“只是过往一年,对殿中诸位来说颇为不易,有几人险些消磨于沉睡之中,幸得李鱼之助,孤方能提前将尔等唤醒。因此,却是要好生庆祝一番,贺尔等度过一劫。”
“殿下说得是,且为我等贺!”
殿中有人大喝一声,李鱼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葛巾野服,洒脱不羁的男子,此时见李鱼看来,对他笑了笑,满不在乎地端起杯子大饮一口,而后便侧翻在地,不省人事。
“来人,”辅德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他带下去,贵客在前,成何体统。”
虽然话是如此,但看都城隍面色,谁都知道这只是场面话罢了,无人当真。
阴阳司主田浩闻言搁下酒盏,从袖中摸出一些零碎豆状事物,撒在地上,便化作两个黄衣仆役,两人互相配合,很快便搀着那醉酒男子往侧殿去了。
“撒豆成兵?”
李鱼没有太过关心那名狷狂之人,而是把注意放在了田浩方才施展出来的术法上,喃喃自语。
下席那作高冠巨履打扮的银甲武将闻言,晃着手道:
“尊驾所言不错,老田所用正是道门所谓‘撒豆成兵’之术,乃殿下所赐,只需提前祭炼好法豆,用时只需一抛,便可化作生人,行走举止,顺心遂意。”
说到这里,武将笑了笑,粗狂的脸上竟然有一些狡黠之意:
“尊驾可看见了?那些个豆兵,可都是身穿黄衣,头缠黄巾呢!”
李鱼心中一动,开口道:
“阁下如何称呼?”
“当不得尊驾这般言语,”武将摆了摆手,与最初所见那副冷硬样子大不相同,“某家姓张,单名一个成,忝居殿下座下武判一职。”
“原来是张判,”李鱼拱了拱手,算作见礼,“不知张判方才所言,那些豆兵打扮,可有何深意?”
不由他不试探,实在是这些撒豆成兵化出的道兵打扮太过熟悉了,“皆着黄巾为标帜,时人谓之‘黄巾’,亦名‘蛾贼’”,这不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黄巾军吗?
当然,道教之中亦有黄巾力士之名,形貌与前者颇为相似,但思及此术乃都城隍所赐,后者又与太平道有关,李鱼心中的疑虑,便怎么也消不下去了。
听闻李鱼发问,张成看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
“尊驾,某家是个粗性子,有什么说得不好听的,还请不要见怪。
“实际上,老田、老柳、小范,还有其他几人,我们都是殿下当初的老班底,甚至像老田生前就追随殿下了,都知道殿下和太平道传承之间的关系。
“某家敢拿性命发誓,殿下最初并不知晓太平道传承上有何等承负,只是按当时世间盛行风气,随意发了个涉及子孙后代的重誓,没想到就应了。后来殿下也很后悔......”
“停停停,”李鱼顿时头疼起来,打断了张成的喋喋不休,“你这人,给我说这些又什么用,我和你家殿下非亲非故,更不可能去接受什么太平道传承。”
“不可能,”谁知张成顿时叫了起来,“老田都跟我说了,你就是殿下的......”
“张成!”
一声冷哼传来,如兜头一盆冰水泼下,李鱼和张成顿时冷静下来,看向周围。
只见大殿之中,所有人各执杯盏筷匙,面色各异地看向自己,似乎是方才太过激动,声音传出,被他们听到了。
在对面,僧人光济和阴阳司主田浩并席而坐,前者笑着摇头,李鱼怎么看都觉得对方是在看戏;而后者则怒目圆瞪,看着张成,恨不得撕烂他的嘴。
辅德王本人则高居御座之上,面沉如水,眉眼被遮掩在白玉冕旒之后,幽深一片,谁也看不清祂究竟在想什么,方才出言喝止张成的也正是祂本人。
“殿下......”
张成呐呐出言,仿佛刚才粗着嗓子大叫的不是他一样。
“武判张成言语欠妥,大闹守岁宴,贬为纠察司下属夜游之神,即刻履职,不得有误!
“纠察司主何在?”
苏曲铃从列席中出来,面露为难地看了张成一眼:
“禀殿下,纠察司代司主在此。”
“押他下去,让他滚去干活!”
苏曲铃面带苦笑,走到张成和李鱼身前:
“张判,莫让小女子难做。”
“晦气!”张成啐了一口,又看了一眼李鱼,还是忍不住泄密道,“你以为我们为何称你为尊驾?有神位在身的修行之辈多了,某家又不是没见过......”
说到后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都城隍,正巧和对方视线相接,打了个哆嗦便垂头丧气地跟着苏曲铃离开了。
“李鱼,你跟我来。”
处理完张成,都城隍瞥了一眼李鱼,一甩袖袍,便离开席位,往后殿而去,说不清喜怒。
李鱼自席位上站起,面色沉凝,和都城隍如出一辙,亦是往后殿而去。
路过光济身边时,他听到僧人低低的笑语声:
“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