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山庄如今倒是真的成了海棠的山庄。
入目皆是海棠。
就连碧绛湖上,都有枝叶从水下散出。
每一株海棠,都开得极盛。
姹紫嫣红,尽芳尽妍。
可。
愈是如此,花叶间的墟落,愈是刺眼,愈是让人心痛。
站在湖畔,望着满是海棠的碧绛湖,还有湖上那早已断裂得七零八落的廊桥,陆念情不知该哭该笑。
“要进去么。”红衣小心翼翼地问。
陆念情洒然挥了挥手,也不知在跟谁打招呼,语调微涩:“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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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红摇曳间,两人便即过了廊桥。
走下廊桥没多久,陆念情就看到了一截遍布湛蓝莹光的木桩。
他很清楚地记得,这原本是棵五六人合抱的榆树,在山庄还被唤作“琼玉”的时候就已经在了。
可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蹲下身子,微微闭上眼,手指在湛蓝莹光间抚过。
树是被一剑斩断的,剑意和灵气残余到了现在。
能够想象,当时的敌人有多么强大。
陆念情的手,从木桩的切面上划开,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睁开眼,站起身,紧紧抿着唇,握起了拳。
熟悉。
真的很熟悉。
虽然是迥然相异的属相,可从本源上看,分明一模一样。
这湛蓝莹光中的气息,和玄夙常纯然而同。
仙人,仙人。
该死的仙人。
一抹血黑像水花般在陆念情眸中溅散,转眼消失不见。
陆念情微吐一口浊气,继续向前走。
红衣看在眼里,忍不住拉了拉陆念情的衣角:“你没事吧?刚刚的你,挺可怕的。”
陆念情停住了步伐。
他的眸中闪过不忍与伤痛。
他转过身,柔声道:“我没事,一时控制不住情绪,魔意才会跳出来,不用担心的。”
“其实,魔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只是,只是担心你伤了自己。”红衣轻声道。
“嗯,我知道。”陆念情认真说着,“但是,总要经历这些。我这性子,熬也熬不住。倒不如释放出来,再学着克服。”
“小心些。”红衣鼓了鼓嘴。
陆念情重重点了点头,望向凌乱的四周:“我们,往深处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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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断壁残垣,都能看到争斗的惨烈痕迹。
一路而过,陆念情皆是揪着自己的心,生怕稍一放松,便是鲜血淋漓。
他本就是性灵之人,心中情愫,从不局限于人,而动乎山水、动乎花鸟、动乎日月。
只要是值得珍视的,他就会付出十二分的心思。
整个海棠山庄,浸润了他太多太多的心血。
而这里还是他和小海棠共同生活的地方。
每一个角落,都藏着回忆。
这是用热爱与温柔搭建起来的。
却终究逃不过命运的重创。
若世间一切皆是如此,到底该从何去寻一片宁馨、一方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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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间。
陆念情和红衣来到了海棠阁前。
其实,眼前根本就只是废墟重重,也唯有陆念情才能如此确定。
这,就是海棠阁。
这,就是家。
家,毁了。
家中人,亦不复。
只剩下。
在外飘荡的孤魂野鬼,惶愧不安。
陆念情终究是跪了下来。
他双手撑地,却没有哭。
眼泪早就干涸了。
从眼眶边飘出的,只有点点血珠。
血珠衍成莲花,幽幽旋转间飘向空中,继而消失不见。
泣血尽哀,可偏偏,陆念情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大声,声音在花林间、在破败间穿梭不止。
看着陆念情的癫狂样子,红衣的心仿佛也在遭受撕扯。
她不止一次想要伸出手,却到底是缩了回来。
她知道。
一切,只能陆念情自己克服、自己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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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过了多久。
甚至半空中都飘起了浅淡的猩红。
陆念情终于站起了身。
他抹了抹眼角,面容归于复杂和平静之间。
他抬手微微一揽,那些仍在飘悬的血色小莲花一下子拢到了掌心。
他长长叹了口气,向前轻轻一撒。
那些血色小莲花便如烟火般没进虚空,难见踪影。
红衣走上前,和陆念情并肩而立,看着眼前的一切,怅伤不语。
陆念情惘然道:“这里,一定流了很多人的血,也该留下些我的血。虽然不是最好的祭奠,或许是最直接的祭奠。”
“其实,不要有任何人的血,才是最好的,对么。”红衣痴痴说道。
陆念情看向红衣,怔怔出神。
这个活泼顽皮的姑娘,有着和小海棠一样的温柔。
那都是世间最好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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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棠阁而后,又走过了很多地方。
熟悉,熟悉,还是熟悉。
无论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越熟悉,越伤痛。
陆念情的脚步在往前、目光在往前,唯独思绪却好像在往后飘。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
明明根本不曾经历。
那时的场景却仿佛在心中上演。
陆念情的步子渐渐变得有些踉跄,像是喝醉了一般。
红衣在后面跟着,固然怀着淡淡的戚哀、淡淡的心酸,却到底没有选择上前相扶。
因为她相信,不必扶。
无论清醒或迷醉,都是陆念情自己的选择。
也要他自己思考,到底该走怎样的路,到底在这条路上该如何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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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
终于,陆念情停了下来。
停在一片海棠林间。
停在一株海棠树下。
这不是一片普通的海棠林。
这不是一株普通的海棠树。
这片海棠林,不是洛海棠显化的,而是海棠山庄原本就有。
这株海棠树,是陆念情和洛海棠共同种下的其中一株,也是无可替代的第一株。
陆念情扶着树,身子颤抖,终究是再一次落泪。
不是血泪。
是清澈的眼泪。
血里面,带着恨,带着怨。
纯粹的泪珠中,是哀伤,是思念。
陆念情本以为,自己的泪水也该哭干了。
却原来,只是未到动情处。
一刹那。
所有的记忆都涌了上来,然后又被撕扯成碎片。
陆念情无力地靠着树,缓缓坐下,心中的思绪被揉成了线团,理不清晰。
他觉得好累,好累。
于是,摆了更喜欢的姿势,在那片纯白中曾经摆过的姿势。
屈起右腿,右手手肘搭着膝盖,微微低着头。
海棠花瓣落在发梢、落在衣裳、落在手间,却浑然不觉。
明明睁着眼睛,灵魂却好像在沉入虚无。
坠进永恒,坠进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