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黎坐着马车来到诏狱时,已是日暮时分。
一缕斜阳打在色调暗沉的诏狱上,显得有些许压抑。
她身后的护卫向守在诏狱门前的看守出示了令牌,道明来意。
看守望着与他们同行的姑娘手上提着的木盒子,心下了然,原来又是来给里头那位渝王送毒酒的,忙喊来了里面的狱卒带他们进去。
“姑娘,就是这儿了。”狱卒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间牢室,对甘黎道。
“有劳了。”甘黎颔首,抬步向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狱卒看着她绰约的身影,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这位姑娘身着锦衣,言行举止不俗,容貌又那般姣美,听说还是从宫里来的,指不定就是陛下身边的贵人。
诏狱里头血腥气重,里面的种种陈设看着也很是唬人,可这位看起来很是娇贵的姑娘,却能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当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想了想,他又唤住了甘黎:“哎,姑娘。”
见甘黎转过身,狱卒将手上提着的灯递给她,语气恭敬道:“那里头暗的很,姑娘提盏灯,也更方便些。”
“多谢。”甘黎左手提着木盒,便用右手接过,温声向他道了声谢。
将走至那间牢室时,她又停住了脚步,侧身对身后傅子策派来的人道:“我一人进去即可,劳烦二位在此等候。”
这两个护卫相视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随甘黎一起进去。
毕竟陛下吩咐过,进了诏狱后,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甘黎姑娘,他们不敢不从。
甘黎见他们颇有些踌躇,自是明白他们心里的想法,但只是笑了笑,道:“二位不必忧虑,你们在此处并非听不见里头的动静。我不会让二位不好跟陛下交代的。”
两名护卫面上讪讪。
确实,站在这里亦能听见里面的声音,看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也不算是违背了陛下的意思。
他们拱手道:“辛苦甘姑娘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只管喊我们就是。”
甘黎点了点头,提步向里走去。
方才那名狱卒所言不虚,由于没有开窗,这间牢室里格外的昏暗,她提灯走进,才给里面带来了些许光亮。
借着灯光,她审视着这个狭小潮湿的地方,也看见了坐在角落里茅草堆上的那个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岁淮,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陆家公子。
可眼下,他穿着简陋至极的囚衣,头发也有些凌乱。
在灯光下,她能看清他嘴唇下冒出的胡茬,能看见他衣衫上的点点血迹,甚至还能隐隐看见那单薄衣衫之下的伤痕,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是诏狱里的人对他用刑了?
甘黎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也是,傅子策同她说过,陆岁淮在诏狱里一直不肯认罪,想来狱中定然也有人对他施以了刑罚,逼他认罪。
她知道,陆岁淮在诏狱里的日子不会好过,却不知竟是这样不好。
新春已过,但冬日的寒意仍未散尽,可陆岁淮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衣衫,诏狱竟连一件棉衣都不愿给他么?
血迹落在白色衣衫上,显得分外扎眼,甘黎的目光落在上面,迟迟没有移去。
她听见陆岁淮低低唤了声:“阿黎。”
“阿黎,你来了。”他轻声道。
其实适才甘黎还未走进来时,他就隐约听见了她的声音。
他以为,是自己太久未进食,都有些幻听了。
自傅子策派人给他送来毒酒起,他担心傅子策也会让人在他的饭食里动手脚,便没再动过狱卒送过来的食物。
直至甘黎走进来时,他习惯了昏暗牢室的眼睛,被这忽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有些难受,才觉得真实起来。
“嗯,我来了。”
甘黎在灯下,看见陆岁淮亮了起来的眼眸,与微微上扬的嘴角时,心中又不禁泛起了缕缕痛意。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从那夜做了那样一个抉择起,她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陆岁淮安静地望着她,似乎是想等她先开口,但等了半晌,见她仍是静默,忍不住先一步道:“我知道,你那日定然是有难言之隐。”
“你放心,我一直都信你。”
甘黎怔了怔。
他说,他还相信她。
纵使那日她将利刃架在了他的脖颈,纵使她当着他的面与傅子策行为亲密,纵使她亲口承认了是在骗他,纵使他在狱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可他现下竟还信她。
甘黎的眼眶有些发涩,即便是如此,他们之间也再无可能了。
姜寻宴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这假死药需得在一个人万念俱灰,对世间毫无任何眷恋,走到绝望之境时,服下方能起到药效。’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让眼眶不再那么酸涩。
“没有。”她说。
“什么?”
见默然了许久的甘黎忽然开口,陆岁淮眉心跳了跳,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的语速有点快,似是对他的问题有些许不耐烦了。
“难道是那日翊王殿下与你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陆岁淮神色微变,又听她道:“我忘了同你说,殿下如今已经是陛下了。你身处牢狱,恐怕还不知道吧?”
新帝登基,这般声势浩大的事情,即使陆岁淮身处诏狱,又怎会浑然不知?
“傅子策德行有亏,怎配做一国之君?”他嘲讽道。
“放肆!”
甘黎一惊,出声的同时抬眼望向外头,也不知那两名护卫可听见了。
“陆岁淮,你可知妄议君主,是为死罪?”
“弑君不也是死罪?”陆岁淮轻笑了一声,“我如今这样的人,还怕他做什么?”
望向甘黎时,他又敛了神色,对她道:“阿黎,你知道的,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她默了默,那日她也在,陆岁淮没有弑君,她自然清楚的很。
可是,袁顺一口咬定是陆岁淮与景永帝在寝宫发生了口角,他们又偏偏没有关键的证据。
最为要紧的是,‘弑君’于傅子策而言,不过是一个幌子,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名头除去陆岁淮而已。
“父皇去了,真正谋害他的人却坐上了他的位置。”陆岁淮摇了摇头。
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他已无从得知,但不论如何,景永帝都是他的生身父亲。
景永帝骤然崩逝,他心中焉能不痛?
“那日我们走后,只有袁顺进过父皇的寝宫……袁顺不过一个宦官,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弑君,还构陷在我的身上,唯一的可能,便是与傅子策勾结,狼狈为奸。”
他压低了声音,恨恨道。
甘黎自是知道,事起后,她也有着同样的猜测。
只不过,他们眼下尚无法自证,更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指认傅子策。
因为其中唯一的突破口袁顺,早已离开了京城,跑的无影无踪。
“我今日来,不是同你说这些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提着的木盒放在了地上,缓缓掀开了其上方的盖子。
看着里面的琉璃酒盏,陆岁淮哪能还不明白里面盛着的是何物。
这几日来,已经不止一次的有人来给他送这个,而他也次次将这毒酒连带着酒盏打翻在了地上。
只是没想到,这回来给他送毒酒的,会是甘黎。
或者说,他不曾想到,她今日前来,便是来给他送这一杯毒酒。
他看见她一边慢慢往琉璃酒盏里倒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自己开口:“此酒贵重,却被你三番两次的糟蹋,陛下这才让我今日过来劝劝你。”
“是傅子策逼迫你这么做的。”陆岁淮望着她,尽量放缓了语气,“阿黎,不论是现下还是那日,你都是身不由己,对吗?”
“陆岁淮,我已经同你说过许多次了。”甘黎的语气比起先前更加不耐,“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你为何总是喜欢这样自欺欺人?”
“你这么说,是因为外面有傅子策派过来监视我们的人么?”他仍是固执地不肯相信。
“你想多了。”她皱了皱眉,“我与你说什么,跟他们无关。况且,他们随我一同过来,也并非是为了监视,只是陛下担心我初次进诏狱,也担心你因上次之事记恨于我,对我不利,这才派了他们近身保护。”
陆岁淮想起适才在这间牢室前,那两个人对甘黎言辞里恭敬有加的态度,判断不出她此话的真假。
“事到如今,我便将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吧。也好让你死心,莫要再对我纠缠不休。”
“你以为,那日在京郊附近的相林街,为什么会那么凑巧地碰上我?”她的声音微冷,“因为陛下同我说过你的踪迹,我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我一开始就是陛下身边的人,陛下他一早就知晓你的身世,我也一样,自你我重逢起的种种,都是我的算计。”
“不是的!”他打断了她的声音,“阿黎,若你对我并无真心,仅仅只是为了算计,又怎会在我被人行刺时舍命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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