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乔......江语乔,醒醒,上课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已经进班,江语乔却还在睡,孟媛一边喊一边提防着老师,声音越来越小,实在没办法,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江语乔像个勉强搭建的积木块,一碰就倒,脑门咣当一声砸在了桌面上。
“你没事吧。”孟媛惊慌失措,在老师看过来的死亡凝视中用气声提醒,“课前测试,你带白报本了吗?”
见江语乔不说话,孟媛撕下一页纸递给她,刺啦啦一声,又是好大的动静。老师盯着这边看了许久,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四棱锥,然后是一串长题干,末尾两小问是做过很多次的题型,证明侧棱中点,求二面角a-bm-c的大小。
计时十分钟,全班埋下头,笔尖飞快,只有江语乔还在盯着黑板走神。
数学老师也盯着她:“怎么,想上来做?”
看戏的围观群众耳朵齐刷刷转过来,江语乔摇摇头,一滴汗顺着下巴滴在了孟媛递给她的白报纸上,孟媛被老师看得发慌,一张纸撕得歪七扭八,江语乔摩挲着边角,那滴汗落在视线的正中央,告诉她,现在是夏天,高温预警中的夏天。
她醒了醒神,把那张奇怪的明信片夹进书里。
下午第一节课往往是犯困重灾时段,好不容易撑到结束,老师一出门,全班齐刷刷倒下去一半。江语乔却难得清醒,心不在焉地做着题,也不找草稿纸,计算过程随意挤在卷子边角上,结合鬼画符和心算,快速出答案,这道题得8,那道题选c。
她一手撑着头,看起来并不专注,也不恭敬,倒是有些烦。
孟媛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轻声问:“你的手,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经过中午短暂的相处,孟媛对这个奇怪的同桌有了新的认知,或许这个影子一样的学姐并不像是表面上那样冷漠,至少,她会耐心给小猫擦脸,帮小猫掰火腿肠吃。
手背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只是牵扯到仍会传来短暂的痛觉,这一切都在提醒江语乔,这里是2018年,不是2009年,她读高三,二十岁,不是六年级的小孩子,此时此刻,不过是一个令人困倦的夏日午后。
她心里发闷,泄愤一样在卷子上画着正弦曲线,头也懒得抬:“不用。”
孟媛就不说话了,她起身离开教室,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些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虽然已经结痂了,但还是消个毒吧,心里也安心些......这种碘伏棉签很方便的,把有红线的一端掰断,管子里的碘伏就会流向另一端,医务室的老师说用这个就可以,不过我没和她说伤了你的是小猫。”
见江语乔不动,孟媛自顾自掰开棉签包装,碰了碰江语乔的手背,江语乔连忙接过来。说实话,她有些烦,但还是乖乖把棉签按在了伤口上。
血丝和碘伏混在一起,都是红色的,皮肤下传来绵长的疼,让她想起梦里折磨她许久的头痛。
她忽然开口:“你还记得2009年吗?”
“2009年?”孟媛眨眨眼,不知道她在问些什么,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呃......那时候我在上小学,应该是小学三年级吧......其他的......那是奥运会后的第二年?那年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那不过是寻常的一年,江语乔摇摇头,不说话了。
连续几日睡眠不足,她的待机时长已经达到了极限,放学回到家江语乔没有第一时间做作业,而是扔掉书包爬上了床,然而却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十分钟里要翻二十次身,最终只好挫败地爬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了那张来历不明的明信片。
七个字,一朵花,江语乔已经看了一下午,看不出端倪。
她起身打开书橱,从顶层取出一只首饰盒,首饰盒里都是奶奶留给她的东西,绒布包里装着一块手表,表盘上的玻璃被摔碎了,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裂痕。
这块表是当年太奶奶传下来的,不算贵重,但奶奶一直小心保管着,后来被五岁的江朗摔坏了。
那天是立冬,家里人忙着给江语乔过生日,江朗一个人无聊,看见柜子里的表觉得新鲜,套在手上乱晃,出堂屋时摔了一跤,表从他胳膊上飞出去,撞在了台阶上。
江语乔问过好多修表师傅,都说摔得厉害,修不了,她就缝了个绒布包,妥善装好放到了首饰盒里,偶尔拿出来打理擦拭,至今仍旧亮堂着。
首饰盒里还有许多东西,缝衣服用的顶针,常年挂在腕上的玉镯子,帮江语乔梳头的桃木梳,一个装着星星的玻璃瓶子,一块四不像的木雕......江语乔的本意是刻个福禄双全的葫芦摆件给奶奶贺寿,实在不行刻个仙鹤也成,结果一番操作后,刻出一只两条大长腿脸上长胡子的王八。
奶奶还笑话她:“不错不错,腿挺长,随你。”
最下面是一张旧照片,那时候她刚刚上小学,还是个小萝卜头,秋收结束金灿灿的玉米堆满了院子,她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得高高的,灿烂地比着剪刀手,奶奶也还很年轻,笑呵呵地回头看她。
客厅传来关门和换鞋的声音,紧接着是江晴在和蒋琬在说话,片刻后,蒋琬跑来敲门:“语乔,待会再写,先洗手吃饭,你姐来了。”
江晴现如今在原礼附中当语文老师,不在家里住,蒋琬偶尔做了大餐会喊她回来吃,起初,江晴经常会在饭桌上谈论班里的学生,最近聊的,却是一个叫崔震的老师。
崔震也在原礼附中教语文,他任教十多年了,是语文办的组长,江晴第一次提起崔震,神态是羞怯的、犹疑的,措辞许久才开口对蒋琬说:“学校有个老师,不太对劲。”
蒋琬笑着问:“怎么,对你有意思啊?”
“不是,他......他怎么说呢......”江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我举个例子吧,他看见我穿了一双鞋,会突然和我说,小江老师这鞋子是哪买的啊,明儿我也买一双,跟你穿情侣的。又或者是,我借教案给他看,他还我的时候会冲我抛飞吻,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有时候我在工位上判卷子,他接水路过,会突然摸下我的头......”
江晴声音越来越小,不确定地说:“我总感觉他......有点越线了。”
蒋琬不以为然:“嗐,那就是对你有意思呗,多大了。”
“不是,肯定不是。”江晴立刻否定,“他是我们组长,四十多了吧。”
蒋琬沉默了一下,又说:“那可能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没事,你甭搭理他就行了。”
“哪有这么开玩笑的,他早就结婚了,老婆正怀着孕呢,他和女同事说这种话,这不是......这不是......”
那三个字卡在江晴喉咙里,她耳廓发红,有些不敢说。
江语乔把米饭里的豆子一粒一粒挑出来,没抬眼皮,替她开口:“这不是性骚扰吗?”
江晴感激地看她一眼,似乎是松了口气,蒋琬连忙打圆场:“什么骚扰不骚扰的,都是同事,还是个领导,哪儿那么严重,人家可能也不是诚心的。”
于是江晴笃定的事实又动摇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劝慰中,她也开始认同妈妈的话。这不是骚扰,只是一种交际,她刚入职,还是个新人,万万不能惹事出风头,女孩子在外要谨言慎行,不能让人抓住把柄,日后被人嚼舌根。
蒋琬和江晴想要大事化小,然而崔震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就是诚心的。近一个月,江晴每次回家,都要聊起崔震,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犹疑变成厌恶和愤恨。
今天的晚饭是油焖大虾,江正延有应酬,江朗在少年宫打篮球,都要晚些回来,饭桌上只有三个女人,一个诉苦水,一个打太极,一个看好戏。
事情的起因依旧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晴穿了一条新裙子,崔震看见,定然是要夸的:“小江老师身材真好。”
蒋琬在一旁剥着虾,她自己没什么胃口,拨好放到一旁的碗里,照旧唱红脸:“人家就是夸你一句。”
“不是。”江晴急忙解释,“他不是那种礼貌的夸,而是上下看你一眼,似笑非笑的,就......就我能感觉到的。”
蒋琬并不想听,装作没听见,只是夹菜堵她的嘴。
“我本来不想理他,下了课已经避开他上楼了,结果执勤的时候他看见我,又和我说话,说我穿黑丝,是黑丝s诱惑。”江晴虾都顾不上吃了,剥好塞到江语乔碗里,“我都说了这就是双黑色直筒袜,他还没完,说了好几次,好几个老师都听见了......妈,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蒋琬被点,只能开口,琢磨半天还是几句换汤不换药的辩解:“嗐,人家年纪大了,可能也不懂,你以后别穿不就行了。”
江晴问道:“一个已婚的,老婆怀着孕的男人,不应该给女老师打电话说想她了,这他也不懂吗?”
蒋琬就不说话了,面前小碗里的虾堆成一座小山。
江语乔饶有兴趣,撑着脑袋问:“他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我,是隔壁班黄老师,黄老师家里有事找他换课,他上完课突然给黄老师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说想她了。”蒋琬装聋作哑,江晴扭头寻求江语乔的认同,“是不是莫名其妙,黄老师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事她也不好跟别人说,今天听崔震评论我的袜子才悄悄告诉我......”
听到这儿,蒋琬突然开口:“那你也跟她说了?”
“说什么?”
“你说什么啊,就你在家里说的这些事儿。”
“没。”
蒋琬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同事面前别乱说话,万一惹上什么麻烦,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啊。”
江语乔问:“什么麻烦?”
蒋琬顿了顿:“还能是什么麻烦,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一个女孩子,跟男领导传出点什么,甭管谁有理,遭殃的都是女孩子,闹大了背地里人家指不定怎么说呢。”
江语乔又问:“传出什么?说什么?”
没等蒋琬回,江语乔自己给出答案:“是他在老婆怀孕期间出轨,在外骚扰女同事,要有麻烦也是他有麻烦,这种下贱的人渣怎么还能当老师呢,哪天他对学生动手动脚怎么办,教育系统现如今都这么博爱了吗,不仅养人,还养畜生。”
“行了!你安分点吧,就你事多,什么出轨,这点小事至于闹这么大吗?”江语乔唯恐天下不乱,蒋琬听她发疯就心慌,急忙堵她的嘴,扭头叮嘱江晴,“别听你妹瞎说啊,人家是领导,老婆还怀着孕呢,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担不起那责任......哎,你和文礼那孩子怎么样,最近联系着吗?”
蒋琬把话题拧了个一百八十度,江晴顿时化作哑巴的一方,敷衍着回:“嗯,就那样。”
“什么就那样,你俩多说说话,熟悉熟悉,我看人家文礼那孩子挺喜欢你的。”
“我俩只见过一面。”江晴提醒。
蒋琬慢条斯理地劝着:“文礼那孩子你也知道,你程叔和你张姨都是你爸之前的同事,知根知底的,那孩子跟你年纪也差不多,你呢,当老师,他在他爸单位,都是稳定的工作,这不挺好?我跟你爸也不是催你,但你都这么大了,也该结婚了,遇到合适的就试试,这女人哪有不结婚的啊,结了婚才有底气,省的在外面被人欺负。”
江晴不想说话,埋着头剥虾,倒是江语乔笑了,顺着话茬反问:“我姐结了婚,有了底气,就能把“小事”闹大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蒋琬瞪她,转头又耐下性子和江晴说,“这身边还是得有人的,结了婚,就有个照应,遇上点什么事,也能商量着来......”
江语乔又道:“我姐是个成年人,有什么事不能自己做决定,非要让别人帮她想办法啊,那人是僵尸吗?吃人脑子?”
蒋琬筷子一放,开始轰人,“吃完没,吃完回去做作业。”
江语乔起身就走,她回房后不过五分钟,江朗抱着球进了门,外面三十八九度,他疯跑一天出了一身臭汗,整个人像条从泥巴地里捞出来的泥鳅,黑黢黢的,看见桌上妈妈剥好了虾,扔下球就往上扑,蒋琬大呼小叫:“先洗手先洗手,脏死了。”
接着是开电视的声音,调节空调的声音,间隙里夹着蒋琬和江晴的对话。
“别天天点外卖,自己也学学做饭,女孩子家家不会做饭,以后去了婆家,不得被人笑话?”
“嗯。”
“等周末了,没事你俩就出去转转,都是年轻人,逛逛街看看电影啥的,多见几次就熟悉了。”
“好。”
没过多久江正延也进了门,江朗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扔在门口的球把江正延绊了一跤,江正延现如今看见这个宝贝儿子就来气,指着他骂:“一天天的就知道打球,中考考打球吗,谁家孩子跟你似的期末考试考二十分啊,人家问起我都没脸往外说,那上幼儿园的都比你聪明,一天天干啥吃的!”
蒋琬觉得他简直有病:“你吃枪药了,一回家就发疯。”
江正延没完没了:“我还没说你呢,你能不能管管他,你看看他那德行,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十四五的大小伙子吃东西还洒一地,都是你惯的!”
江正延的声音越来越大,蒋琬也不甘示弱:“天天就知道叫我管,他还是你儿子呢你咋不管,就知道嘴上放屁!”
“我管得了吗,我说一句他有八句跟那儿等着,让他看个书跟扒他皮似的,让她姐管吧,给他找老师,去补习班,明儿就去,再玩他那破球学也甭上了,省的在外面丢人现眼!”
......
家里兵荒马乱,江语乔撑着脑袋冷笑,无论是2009年,还是2018年,都一样。
江晴收拾完厨房,敲响了江语乔的房门,外面还在吵架,她悄悄溜进来,细细地问:“作业多吗,学校适应的怎么样,还跟得上吗,有什么不会的你就......”
“多。”江语乔出声打断,明显不想多说,照旧打发她,“作业多,写不完。”
江晴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从一旁的袋子里掏出一盒柿饼:“下班看见有卖的,就买了点,你也好久没吃了吧。”
江语乔没说话,江晴也不逼她:“好,那你写吧,我回去了,有不会的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找老师。”
说完,她起身离开,推门那一瞬,听见江语乔低声说:“姐,如果你不喜欢,别结婚。”
江晴的脚步顿了顿。
江语乔对着卷子重复:“那个程文礼,你不喜欢的话,别结婚。”
一墙之隔的客厅里,蒋琬在指责江正延,江正延在指责江朗,江朗扯着嗓子嚎叫:“关你啥事啊!我碍着你了吗!”
江晴和江语乔躲在纷乱之外的卧房,像是躲在倾盆暴雨下的茅屋里,江晴的脸隐在灰暗的影子下,江语乔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说:“知道了。”
漫长的一天在十二点准时结束,江语乔写完最后一道题,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了床,窗帘没有拉好,她懒得管,任由路灯微弱的光顺着边缝爬上枕头,延伸到墙壁,而后在天花板停下来。
江语乔半闭着眼,静谧的环境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闪闪发光的六年一班金属牌。
2009年11月7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