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0 章 故旧

其后,如杨萍这般,从前与宋如玥稍稍有些故旧的,也都上前来行礼,多是宫中旧人。宋如玥不知何时坐下了,脑中仍想着袁进的死讯。

他活着时,他们并不熟,对宋如玥而言,袁统领,只是跟在父皇身边,一个影子般的人罢了。

只是他的忠诚和惨烈,叫宋如玥想到了林荣,想到了天铁营。

这么一想,她自己的腿也就隐隐疼了起来。

这时,最后一人缓缓行到宋如玥面前。

但与前面千篇一律的禁卫们不同,他行的不是武官的礼。

他郑重地掸了掸袖子,在宋如玥脚边深深叩首。一言未发,但肩背颤抖。

宋如玥的声音不知如何哑了:“你……”

她忽而感到一丝可怖的熟悉,忍痛弯腰,托起他的脸。未想一触手就是湿的,而那张脸更是触目惊心。

昭雪。

就像明月在她身边一样,昭雪也是太平无事的那些年,宋玠身边至关重要的人。启王府的事务,十之七八,都要经过他的手。

没人敢说自己了解宋玠。可若说熟悉,昭雪绝对是天底下最熟悉宋玠的人,就像左手熟悉右手。

“殿下……”

昭雪哽咽着叫了她一声,就已经泣不成声。而宋如玥脸颊一热,原来也滚下泪来。

杨萍扶住宋如玥:“殿下。”

宋如玥忙一抹泪:“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三郎说是说来话长,但其实也不长。

袁进战死时,杨萍正在宫中别处。甫闻噩耗,忙马不停蹄地回援,也来不及了。

他到兼明殿时,皇帝已经被押走,兼明殿内外一片火海。他在尸山血海中,试着追踪皇帝的踪迹,终究不得。倒是沿途收拢了一众人手……后来他们刺杀辰恭失败,倒误打误撞救了昭雪,侥幸出逃,又沿途救了几户百姓,一头闯进了诚王府。筆趣庫

为着防备辰恭、照顾那几户平民。他们始终深居简出、谨小慎微。

而宋如玥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听说他们刺杀辰恭失败,心头也微微一提。

因此,不由得暗暗捏紧了那两块小玉牌,语气淡淡:“辰恭……防备倒严紧。”

杨萍恨恨道:“辰恭贼子,名不正言不顺,自然心亏。稍有风吹草动,吓不死他!”

宋如玥却凝眉不言。

当时宋玠与卫真分兵,众人皆以为他成了弃子,是必死的,就连宋如玥的态度,也终究放软了几分,肯听他说几句话了。

就是那时,宋玠告诉她,他所做的一些事,辰恭未必觉得没有威胁。之所以没有动手除他,只因他已觉得索然无味了。

宋如玥听不明白:辰恭那样的人,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什么叫“索然无味了”?

宋玠看出她不解,却没有深解释,只笑着为她压了压鬓发。

“辰恭此人,爱则偏心、恨则偏激,这是他的命。如今,他爱无可爱、恨无可恨,如何能活?”

宋如玥依然听不懂,但只觉得心里一空。

“自先帝死后,辰恭就逐渐地不用心了。”宋玠的声音依然响在她耳边,带着一丝微微的、不知有没有藏着真心的笑意,“寻常人活着,譬如你活着,总有活下去的追求和执念,有你要做的事。可我有时候觉得,他如同一段无根之木,早就没了生机。”

宋如玥有隐约的预感——若非如此,临别时,他不会把那对小玉牌放到她手里。

杨萍与宋玠之言,哪个更可信?

她想了想,却换了未经世事的口

吻,问了昭雪另一个问题:“这几年,你们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皇兄做了什么吗?”

昭雪一怔。

杨萍却在这时,捏紧了宋如玥的肩。

这个出身皇宫禁卫、在此地一肩挑起大梁的男人,名义上是侍立在她身边,但当他捏紧她的肩膀、含笑低头,目光堪称温和地扫过来的时候,仍有鹰隼一样的质地。

饶是宋如玥,也不得不郑重以待。

“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的当然不及殿下详细。不过,属下有一个疑问,还要先请殿下说明呢。”

宋如玥颔首,示意他说。

“宁禧三十年以前,殿下可从未接触过刀枪棍棒。今日一见,竟有了这样的身手,想必,是也有奇遇了?”

杨萍自是斟词酌句。

在他的认知里,宋如玥再如何沦落,到底也是皇室的公主,想必不会在人前舞刀弄剑。

可惜,他这句话一出,宋如玥就心中有数了:这些人,甚至不知道碧瑶的名号。

要知道,辰恭当年为了弄死她,可曾大肆宣扬过碧瑶的身份。

这就说明这些人足够闭塞,几乎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

宋如玥……原本揣度人心,也从不会揣度得如此深入。当年无忧无虑做公主的时候,她甚至只需要隐约地察觉善意和恶意,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被宋玠关着的一两年间,也足够她变得闻一知十,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部分深远的真相。

她笑了笑。

“当年出京后,辰王遵守婚约,迎娶本宫为妃。辰静双温柔重诺,与辰恭截然不同。本宫因有感于当年永溪惨状,要学着拿起刀剑,他也只是担心本宫伤了自身,没什么别的阻拦。”

顿了顿,她笑道,“本宫这一身功夫,都是从林荣那里学来的,如何?你们看着,应该也有几分眼熟吧。”

于三郎和昭雪倒没什么多心,只想殿下果然天资过人……杨萍却目光一闪。

他斟酌道:“属下看殿下这一手……其实倒比我们禁卫所学,要狠辣得多。”

杨萍当然应该看得出来。

宋如玥也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本宫的二皇兄,并非死在宁禧三十年,你们知道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还是杨萍反应最快:“两位殿下见过面?”

“不错,”宋如玥愈发知道自己能胡编乱造,面上却不露一丝得色,甚至略含悲痛,颔首承认,“二皇兄后来……从辰恭的手下逃出,去往辰国。本宫压不住性子,亲自领兵去接,为此,还和辰王大吵一架。不料辰王猜得不错,果真有人截杀……”她略微卷起袖口,随意给他们看了一道伤疤,“不光动了手,还受了伤,自那以后,本宫出手,便不同了。”

她是金枝玉叶,递出来一段雪白的手腕,杨萍等人甚至不敢细看,忙挪开了目光去。

但是,却也对她的话又信了三分。

昭雪却颤声问:“那……诚王殿下呢?诚王殿下今在何处?”

“二皇兄死在那个时候。”宋如玥微微阖了眼,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起了微微的颤抖——“或许,若不是本宫在,他根本就不会死。”

昭雪猛然发出一声啜泣,又紧紧压住。但在声音恢复之前,他终究不会再说话了。

宋如玥笃信这一点,因为昭雪身上,很有些宋玠的气质;就像她横冲直撞,所以明月也快人快语一样。

杨萍也叹息,迟疑片刻,手掌在宋如玥肩上拍了拍:“

这不是殿下的错。”

宋如玥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她接着轻声道:“自那以后……为了替二皇兄报仇,本宫再没有回到辰王身边,而是领着林荣他们,一路追踪……到了永溪。”

杨萍立刻问:“那么,林副统领他们呢?”

宋如玥道:“这一路,辰恭已经察觉了我们。若大摇大摆进城,岂不太引人注目?因此,本宫与他们,是分散进城。”

杨萍眼中,仍闪过狐疑的光:“殿下恕罪,可以林副统领的风格,哪怕不能声张,也绝不会叫殿下孤身一人。敢问何解?”

“不错,本宫进城时,的确不是孤身一人。”

“那么,该在殿下身边保护的,是谁?”

宋如玥咽了口唾沫,嗓子里依然发干。

她说出了那个,她准备好的名字。

“是苟易。”

这些人俱是老相识,杨萍想了想,问道:“苟易虽是言语上没限,行事却最有分寸。他现在……”筆趣庫

“……他现在死了。”宋如玥背后货真价实地发着寒,言语行动,却始终天衣无缝。她指了指自己的腿:“入城后,我们遇到了从前伺候过本宫的小太监,一时不防,被他喊了出来,引来了人。苟易为了保护本宫而死……而本宫,也在那一战中,伤了腿脚。”

杨萍试探道:“可巧,我们之中,也有郎中。殿下若不嫌弃,可由他为殿下把把脉,看看是否还有别的不妥?”

——可是,宋如玥身上陈伤隐疾之多,是最经不起看的。不用那郎中医术如何精湛,甚至只需有人搭上宋如玥的手腕,就能察觉,她方才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受了冻,在库房内坐到现在,整条小臂竟还是冰凉的,仍有不易察觉的痛痒和僵硬。

长年累月造成的亏空,并不能被一次交手、一年风餐露宿解释得通。

可是杨萍,宋如玥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她冬日玩雪,皇帝不放心,于是叫袁进指了个人看着——来的人,就是杨萍。

宋如玥身边自然还有簇拥环绕的宫人,于是杨萍原也不用上前。那时他年轻,心里想不到那么多忧虑,便隐在暗处,挑了棵没秃的树,偷偷爬上去补眠。

没想到,被一阵喧闹吵醒。

那不要命的小祖宗不知何时爬得比他还高,抱着细细的树枝摇摇欲坠,正伸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

杨萍当场吓醒了:“殿下!”

他立刻扑腾起来要接她下去,不料反而震动了枝干,宋如玥脚一滑——

亏得杨萍轻身功夫不错,把她扑到怀里,惊魂甫定地落了地。正要絮叨,就觉一双温热的手从自己脖子后掠了过去,脆生生的声音落在耳畔:“方才就想和你说,你衣服里进了那么凉的树叶,自己没发觉吗?”

杨萍:“……”

杨萍端起大孩子的架子,板起脸:“树上又高又冷,殿下下回不可这样了。”

“本宫不怕冷呀,”宋如玥笑,“你看,我的手,都玩了一天的雪了,还是热的!”

——于是多年后,诚王府库房里的宋如玥,无声地蜷缩起了自己冰凉的手指。

而后,疏离又克制地笑了一声。

只这一声,不需别的任何一个字,杨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正如杨萍不敢带着这里十几个人的性命,全心全意信她;她也不肯放下戒备,信任这里的这十几个人。

甚至她方才说的话,也未必全是真的。

终究,不是当年深宫之中,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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