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皌连景焰对抄家问罪永河司水丞与县令进行严刑拷问。刑求之下,才确定司水丞与当地县令只是奉命放行船只,至于船上所运何物,却没有人清楚。

西苗境内无铁矿,必须长年通过商船走私铁器,皌连景焰直觉此事与军备有关。果然不久之后,李昆岭一队人马全数被杀的事实传回京城,印证了他最初的怀疑。利落强悍的杀人手法,方天画戟的特有伤痕,赫炎苍弘潜伏在中原的消息,让这个沉寂已久的朝堂再一次**了起来。

当年在战争后订下和约,沉静已久的西苗地界,又一次产生了威胁。随着游走关外晁前部众回归朝廷,长年游离在领地之内的诸侯军队也逐渐响应朝廷。皇族与诸侯再一次结成了联盟,大规模地展开了全境的备战,准备主动出击,一举征服西苗地界。

而就在皇朝举国备战的紧张时刻,远处西南边境的中州,绿树成荫的初夏城里,却是一派优哉游哉的闲散。数年前在此建造的公学吸引了大批游子与学士,一期三年,食宿全免的优厚福利,让众多出身庶民的少年,有机会考取公学,进而习得知识与技艺。

如今的初夏城,学风已盛,大批从外地跋涉而来的文人名士,游教与此,风雅之气,直追京城。

“啊……做学生真好。好吃好住不用管事,还有公家养着……”清凉水榭之中,夏轻尘身披轻纱,光脚翘在贵妃榻上,一手捧着书打着瞌睡,一手搅着旁边茶几的冰镇番薯糖水,慢吞吞地吃上一口。一旁的皌连景袤也披着凉快的轻纱,衣衫尽解地坐在水榭边上,一边翻册子,一边在凉快的池塘里泡着脚。粼粼的波光反射到他身上,照着他肌理分明的小腹和胸膛,诱惑的起伏,映在夏轻尘偷偷从书后瞥出的半只眼睛。

“可惜总是有老师来督促功课……”皌连景袤咕哝一声。

夏轻尘顿感一阵热气腾腾的风,顺着浮桥扑面袭来。人未至,夏轻尘就把书挡在脸上,好声好气地问道:

“张先生,今天要给本侯讲什么课?”

“讲你的番薯课!”张之敏怒气冲冲地赶来,一把夺下他脸上的书,“嗖”一声扔向亭角。

“诶?我今天好像没有违反纪律啊,昨天张先生交代的作业,不是已经做好送过去了吗?”

“夏轻尘——”张之敏鼓起鼻孔,近距离地贴上他的脸“你这是苛扣教资,迫害导师,虐待忠良,你残暴不仁!”

“啧啧啧……三菜一汤,仍不对张先生的胃口么?”

“连续一个月,煮番薯、烤番薯、炒番薯、炸番薯;煮番薯叶、烤番薯叶、炒番薯叶、炸番薯叶;番薯炒番薯,番薯炒番薯叶,番薯烤番薯叶,番薯炸番薯叶,今天竟然还有一锅咬不动的番薯藤汤!你——想让我吃番薯吃到什么时候!”

“唉……收成不景气,有番薯吃就不错了”夏轻尘有气无力地扇着扇子“要不是我当年下令大量种植番薯,中州早已是饥荒连连,现在中州的百姓都在感激这番薯带来的繁荣,这就叫番薯盛世。你要是实在吃得乏味,不如明天做点油水大的……”

“什么?红烧肉?”

“拔丝番薯……”

“我不吃!”张之敏崩溃地暴走起来“我要吃肉!吃肉!我要吃牛肉面!我要吃肉!”

“所有导师一律免交赋税,所有学生一律免交食宿,再不省钱,我拿什么向朝廷纳贡啊。”夏轻尘打着哈哈“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夏季一过,就可以吃上面粉了……”

“我真不该跟你来……”张之敏指着他,直跺脚“你让我天天吃这个也就算了,可是他”张之敏指向身后一脸为难的重居正“他不能再吃番薯。”

“为什么?”

“会放屁啦!”

“这……吃番薯放屁乃人之常情”夏轻尘尴尬地笑了笑。

“主上!”张之敏扑向池边“你说话呀,你怎么也不管臣的死活。难道你也认为天天番薯的日子非常安逸吗?”

“呃……”皌连景袤打马虎眼地看着夏轻尘暗送过来的警告眼神“除了番薯,其他不都比牛肉面馆儿好吗?”

“但这就是关键啊,臣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忍,唯独番薯啊……”张之敏抱着他打起赖来“难道轻尘体质特殊,不会放屁吗?”

“呃……”皌连景袤眉角抽搐了几下“这个……”

“难道说,轻尘的屁是香的,只有居正的屁是臭的?”

“张之敏你——”重居正一下憋红了脸“你竟然说出来,你竟然告诉别人。你竟敢嫌弃我,我……我走!”重居正无地自容地冲出了水榭。

“居正啊……”张之敏意识到自己失言,追着跑了出去。

水榭中剩下的两人气氛骤变,皌连景袤心虚地与夏轻尘对视一眼,偏偏此时,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响得足以让夏轻尘听见。

“太上皇——”

“呃……”皌连景袤尴尬地红了红脸。

“你是不是也和张先生有一样的想法?”

“呃……这个……人之……常情……”皌连景袤立即岔开话题“啊对了,此事容后再议我刚才在地理志上看见南部与西苗接壤的一片荒地被称为哀泣之海传说那里的树木会流泪哭泣土地会吞噬活人所以自古以来没有人活着出来真是非常神奇啊爱卿你先前守战西南边境的时候可曾有过见闻啊?”

“哼!纳贡的制度是谁定的?你去叫人撤销了我就给你吃肉啊——”

“轻尘……别这样,我几时说过嫌弃你了,分明是你心里害羞。”皌连景袤坐过去将他按回榻上,按着他用力亲了一会儿,笑嘻嘻地抚摸着他的脸玩儿“现在这样就好,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在身边,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袤……”夏轻尘有些抱歉的看着他“我好几年没回中州了,今年我会想些法子,重新整顿土地,咱们一起到下面州县去视察……”

“嗯,听你的”皌连景袤拉开他身上的轻纱靠了上去“我现在,是你家养的男宠,当然什么都得依着侯爷了……”

说着,大掌在他光溜的肌肤上滑过,娴熟地挑逗起来。不料——

“侯爷……”侯府总管为难地站在水榭的纱帘外。

“嗯?”夏轻尘不悦地皱起眉头“何事?”

“这……启禀侯爷,萧少将正在门外跪着……”

“什么?”两人双双沉吟一声,脸上掠过复杂的神情。

……

夏侯府大门外的空地上,正正当当跪着一个人影,凌乱污秽的头发,憔悴的面容,以及身上纵横交错的绷带,磨破的膝盖,都不能动摇他跪在那里的决心。萧允醒来的时候,夏轻尘已经离开了。皌连景袤委托牛肉面馆儿隔壁的馒头店掌柜照顾他,然而从朝廷前来探路的李昆岭却在半路被赫炎苍弘杀了。他没有遇上京中的熟人,就这样带着伤跑了出来,也没有带银两和行囊,也不知该上哪找夏轻尘,他就像个叫花子一样,浑浑噩噩地冲着夏轻尘的属地来了。一进城,才知道夏轻尘果然回了初夏城,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到了夏侯府门口,险些被当成叫花子赶跑。后来被路过的管事认了出来,却不肯进门,只这样跪在这里,要见夏轻尘。

“大人,萧允来向你赔罪了……大人你就原谅萧允吧……大人……萧允会跪在这里,直到你原谅为止……”萧允跪在地上,念经一样地说着。

“萧少将,你还是走吧,侯爷说了不会见你的……”看门人为难地看着他。

“大人……萧允知道错了……萧允不是人不是人!”萧允抡起胳膊,猛抽自己的耳光,噼噼啪啪,直打得自己眼冒金星,才眩晕着跌倒在地,捂着脸,沙哑地恸哭起来“萧允知道不应该,可就是忍不住……就算是这样,我还是离不开大人……”

他哭着哭着,终究耐不住疲惫与酷暑,晕了过去……

酷暑高温的西苗地界,夏季的云水带来一年中唯一的繁荣时间,西苗的女人和老幼,正抓紧时间,耕作土地。

“娑婆山谷外围的三口小银矿已下令永远封存。阿得的担心是对的,长年的开采,白银总有枯竭的一日,而云水的水量却在逐年减少。皇朝得到越多的白银,就会在上游开垦越多的土地,这样下去。雨水飘不过哭山,这样下去,西苗地界将会完全干涸。”火枭站在练兵场上,紧锁眉头地看着正在操练的士兵“失去向导的西苗地界,不是一点一滴无声地消亡,就是被皇朝吞噬。我该怎样才能守住这片土地,等他回来……”

“皇朝近来风吹草动,看起来大有先动手的趋势。”惊鸿仙子挽着长长的纱袍,跟在他身后“从我每次运回的火器与弹药看来,这几年的太平,让他们的军备以突飞猛进的速度扩充着。而且听步兵的教头透露,将士的操练方法,也有所改变。这样下去,西苗得天独厚的体魄与武艺,将不再是制胜的关键。”

“你数次采买军火的事,可有走露风声?”

“目前尚无人得知”惊鸿仙子甩了甩挽纱“放心吧,出了纰漏,我会灭口,绝不会让皇朝查出,我们拥有什么武器。”

“上回运回的那批弹药,仿制的进度如何?”

“那批炸弹是甄颖设计的式样,构造非常阴险。我们的一名祭司在拆解的过程中不慎引爆了弹药,被炸成了碎片。现在我们可以仿至八成相似,而其中药粉的配方,尚有待调整。”惊鸿仙子掩着嘴笑了起来“不过嘛,我已经让人试制了一批,今日特别送来试投一番,以观其威力。”

“嗯,众人听令,全部退至演武场南面。”火枭沉喝一声,走到弹药箱边拾起一枚□□,点燃捻子,壮臂运力猛地一甩,朝着远处猛投出去。

只见平地火光一爆,雷霆巨响卷着冲天的硝烟,平地爆炸开来。滚烫的弹片,飞散至四面八方。五十步以外的黄沙上,炸出了一个丈宽有余的大坑。

“好东西!”火枭和场上将士两眼发光地看着那巨大的坑印“比之前的更轻巧,威力更强。只要西苗的子民手握着这个,皇朝便休想越过地界半步。即刻下令集结族内所有工匠,抓紧仿制。全军将士,自即日起,十人一组,以石块代替弹药,练习投点。精准之后,方可交替进行实弹投练。”火枭看看身边蠢蠢欲动的将士,朗声笑道“怎么?还想看看?来人呐,将那个放到投石器上去。”

只见士兵将一枚蹴鞠大的弹药搬上了投石器,引火点燃了捻子。随着火枭手中令旗的落下,两名士兵猛地拉动投石器的玄机,将一枚点着的炮弹抛向远方。

冒着白烟的黑球飞上了天空,渐渐遮蔽了视线中的日影,就在飞旋着落下的一瞬间,半空中,赫然腾起一抹巨大的身影。在众人尚不及反应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脚踢向燃烧未尽的炸弹,将它踢落至演武场边沿。

“卧倒!”火枭猛吼一声,所有军士立即趴在地上。只听一声轰隆巨响在头顶响起,夹着热浪飞散而来的弹片贴着后脑勺飞过。当火枭甩着嗡嗡作响的脑袋抬起头来,只见透光的滚滚尘沙中,一抹魁伟的身影,顶天立地,傲立在黄沙之上烈日之间。赤金的光芒在散去的硝烟里闪闪耀动,飞散的发在刺眼的强光下,勾勒出深刻的轮廓。那是记忆中容颜,整个西苗地界在漫长的艰辛中,盼望的面孔。

“阿得!”火枭大叫一声,猛地从沙子里跳了起来,满身是灰地扑了上去“阿得!是阿得!阿得回来了!”

“是族长!族长回来了!”

“族长回来了!”

人群欢呼起来。火枭岔开双腿,大吼一声将他环腰抬了起来,吼声不停地举着他在演武场上奔跑起来。

“哈哈哈哈……”赫炎苍弘放声狂笑起来“起来,都起来!让我看看西苗地界的男人!”

“阿得,你的双眼好了!”

“好了。能看见了。”赫炎苍弘立足在地,兴奋地看着火枭长满胡茬的脸,突然一把抱住他,猛捶两下“好兄弟,辛苦你了!”

“你终于肯回来了……”

“嗯。我回来,娑婆之神所降的黑暗无法再将我们分开!”赫炎苍弘扳住他的肩膀,并肩站在演武场上,冲场上所有的族民喊道“听着!从今以后,再无黑暗。如果天有神明,那他一定是夜与黑暗的娑婆之神;如果世上有人能带领西苗走出黑暗,那个人就是我——赫炎苍弘!”

“喝——”

如灵魂回归,西苗地界举族高呼。方天画戟再度挥舞在西苗土地的上空,烈炎之气划破晴空燃红了云霞,为疲惫而绝望的族民,再次点燃了照亮前路的希望之灯。

失而复得,是喜悦;得而复失,是悲恸;经历了大喜大悲,他终于体悟,原来离合聚散,不过是一个徘徊往复的过程;而唯有理想,代代相传、永恒不灭。走出黑暗的诅咒,走出酷暑与干旱,走出西苗地界,这是西苗世代的理想与渴望。这是赫炎苍弘的天命,他今生注定属于西苗地界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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