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嘞就甭再追问下去咧,关于这里头存在的问题,我倒是能跟您嘞念叨念叨。不过这里头有一部分可是机密的事儿,所以还得麻烦诸位让证人先回避一下,这么着,我才能敞亮地继续讲……”就在佟成仍于原地苦苦思索之际,片山的话语宛如一道惊雷,骤然在他耳畔炸响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令佟成惊愕不已,要知道,在他原本的设想之中,像片山这般声名显赫的大牌特务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地选择招供?
即便他即将吐露的内容或许对自身有所益处,但一来未曾动用任何刑罚手段加以威逼胁迫,二来在场仅有区区几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充当证人,且他们所提供的证言亦是支离破碎、极不连贯。照理而言,片山理应再稍作辩驳与抗争一番才合乎情理啊。
想到此处,佟成的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一般,顿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和沉闷,让他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看着眼前的情形,佟成心里很清楚,想要成功扳倒那个名叫片山的人,恐怕比登天还难。至于片山到底对那些调查员说了些什么,佟成此时已经无暇顾及了。因为就在这时,那两个看护又如幽灵般出现在了佟成面前。他们面无表情地将佟成再次带回了他的住处。
与来时的那份从容不迫截然不同,这一次,佟成只觉得自已的双脚仿佛失去了力量,每迈出一步都异常沉重。他的目光也变得游离不定,仿佛失去了焦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观察周围的事物。
就连一直在等待着来作证且一同被带回来的刘勋向他投来的焦急目光示意,佟成都恍若未觉。他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木偶,机械地跟着那两个看护缓缓前行,心中充满了恐惧、迷茫和无助。
且先不说那佟成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实际上,依旧留在原地未动的片山也远没有佟成所想象得那般轻松自在。
就在调查员们抛出一个个尖锐问题以及听到藤源、佟成所说出的那些如出一辙的证词之后,片山心里便已然如同明镜一般清楚明白了过来:
此次事件绝非仅仅只是藤源那家伙想要借机对付自已这么简单而已!他这次可是好巧不巧地直接撞在了德川的枪口之上啊!
毫无疑问,德川此番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给自已一个教训,借此来立威于整个满铁情报系统,好让众人都知晓他的厉害手段。只可惜呀,自已竟如此倒霉,偏偏成为了那只首先被拎出来示众的出头之鸟,更是沦为了那只被用来吓唬猴子的可怜小鸡。
回想起过往种种经历,片山不禁暗自叹息连连,深感自已的运气实在是太差劲了些:
遥想 1930 年之时,距离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发生尚有整整一年时间呢。倘若当时自已能够咬咬牙再多坚持上那么一年光景,情况定然会大不相同吧?那样一来,不但军衔能够顺顺利利地由少佐晋升至中佐级别,更为重要的是,还能够趁机斩获大量军功战绩,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只能在满铁北平事务所里当个区区的特高课长呢?每每想到此处,片山心中便是一阵懊悔不已。
在众多曾经与片山共事于关东军的同僚们看来,片山如今的地位已经是他们梦昧以求的归宿了。然而,整整过去了五个年头之后,片山方才惊觉到,在整个满铁公司里的日本人群体当中,竟然早已悄然形成了一条根深蒂固且泾渭分明的鄙视链条:
那些出身高贵、来自名门望族或是高级武士世家的满铁官员,往往对平民以及出身于下级武士家庭者嗤之以鼻。而平民阶层即便面对贵族和高级武士出身的人时,哪怕自身处于上级领导地位,对方只是区区下属,却依旧显得毫无底气可言;
不仅如此,就连企业内部运营的中高层管理人士,甚至到了那怕一个火车司机,对于像片山这样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员亦是充满轻视之意。在他们眼中,无论是调查本部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特高课,所从事的不过都是些难以见光的卑劣行径罢了。
说来讽刺,即便是身为特高课长的片山本人,有时甚至同样瞧不起自已现在干的事情,更弗论手下那帮特务了。遥想当年还在关东军中效力之时,他曾担任过少佐参谋以及中队长等要职,也从那时开始,他就看不上那些宪兵和特高课的家伙们。
片山当然也明白,德川副总裁这样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去专门处置自已这样一个中层官员。只能怪自已运气实在太差——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出了山海关,德川副总裁居然就登上了这趟列车。
作为满铁会社铁路、航运运营的最高负责人,不管是谁看到自已负责的列车或者轮船上发生了命案,任何人都会很生气。更何况是德川这样位于满铁食物链顶端的大人物呢,无论从那个角度上来讲,收拾片山那都是理所当然的。
片山现在真是懊悔不已,甚至觉得自已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心里不停地想,如果当时他没有冲动地下车,而是选择留在车上,那情况或许就完全不一样了。
假如他留在车上,无论是见到德川先生还是后川大佐,他都可以把事情简明扼要地向他们解释清楚。这样一来,不仅能给铁路方面一个交代,保住彼此的颜面。德川副总裁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愤怒,以至于下达命令将自已从北平押送回奉天接受审讯。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行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当初一并将袁文会也带下车来。毕竟,如果不是这个姓袁的家伙蛮横无理地霸占了整整一节车厢,想必德川副总裁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和自已身后所代表的满铁情报调查系统彻底决裂、撕破脸皮啊!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片山终于彻底领悟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于是便毫不犹豫地下定了一个重大的决心——要毫无保留地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讲述出来。
与佟成这样的小人物所想不同,尽管片山身为满铁系统内赫赫有名、屈指可数的大特务,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自身所处的艰难困境。
的确,到目前为止尚未有人对他动用酷刑,而且看起来以后似乎也不太可能会这样做。但恰恰就是这种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才真正令片山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在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物高课里,通常只会在两种极端情况下才会选择使用酷刑:其一,受审者坚决不肯吐露实情;其二,则是审讯人员压根儿不清楚对方究竟掌握着哪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情报。
甚至可以说,如果真的对某人施行了酷刑,那就意味着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对方并没有被特务们抓住足以致命的把柄。而所谓的严刑拷打,往往不过只是一种常规操作罢了——先狠狠地揍上一顿,然后再看看能不能侥幸从中获取一些意想不到的有用信息。
相反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下片山正在承受的这般和风细雨般的审查,才是最为致命的!
所有对自已不利的“确凿无疑”的证据、还有证人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摆放在此处,任片山自已选择是否坦白交代。
倘若他愿意认罪伏法、如实招来,自然再好不过;可即便他片山咬紧牙关、死不认账,这对于对他的处置也丝毫没有任何影响。
除非片山能够痛痛快快地把隐藏在幕后的真相和盘托出,并且还得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出面替他撑腰说话才行。
只听片山冷哼一声,面沉似水地道:
“我这儿掺和的机密大事儿,可不是你们这帮小喽啰能知道的。想想你们自个儿的小命儿,还是麻溜儿地去通报德川副总裁,或者奉天事务局管这事儿的龟山次长大人吧。这事儿啊,只有跟他俩当面儿说,我才敢张嘴。
要是你们非得拧着来,那我现在立马就能把知道的都给秃噜出来。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能引起啥严重后果,那可就得你们自个儿兜着啦!
当然了,倒也不至于要了你们的小命儿。就跟刚才那几个证人一样,给你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界儿,让你们跟外边儿断了联系,三五年,或者七八年的……”
话说完后,片山整个人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自从四天前从北平被强行带到奉天那一刻起,他内心深处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掉了。这一路上,他无数次地思考过自已将要面临的处境和抉择,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所有的坚持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他深知接下来自已所要讲述的事情,将会牵扯出他与现任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之间的秘密关系。一旦将这些事情全盘托出,那怕看在土肥原与满铁松刚总裁的关系上,也肯定不会再严厉处置自已了。
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这样一来,他就别想再在满铁继续待下去了。尽管关东军与满铁看似如同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紧密相连,但实际上两者之间存在着诸多矛盾和利益纠葛。尤其是对于满铁来说,他们绝不会容忍自家的特高课长背着组织与土肥原私下里勾结合作。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难道真要等到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的时候才肯说出来吗?况且就算离开了满铁,能够重回关东军,哪怕只是进入奉天特务机关工作,也好过继续留在北平担任那个权力经费有限、行动处处受到限制,甚至随时有可能被那些对日本充满仇恨、反日情绪日益高涨的平津军民干掉的特高课长啊!
想到这里,片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