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的视线落在白桂身上, 才要说话,门外就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楠儿,出来吧。”
林楠不可思议的看过去, 站在外面披着黑斗篷的不是父亲又是谁?
他起身走出去,端砚跪在边上, 有两个黑衣护卫将人押着,他是动都不能动的。这是?他弯腰拱手:“父亲!”
林楠紧跟了过去, 直到空旷的演武场, 他才停下脚步, 看着也已经停下来的父亲。
今夜夜朗星稀,月光明亮,但林楠依旧不能看清楚父亲的面容,“父亲?”
林熊转过身背对着儿子,仰头看着天际,好半晌才道:“别查了。”
“父亲,儿子忘不了……忘不了府里的白幡……忘不了一刮风就吹起来的纸钱……”
林熊蹭的一下转过来:“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要是再查, 当年的那一幕还会重演。这满府还会到处是白幡,到处是纸钱。”
“为父只知道,你好好的活着, 檀儿好好的活着, 桐儿还依旧活蹦乱跳的。”林熊看着他的眼睛,“你俩个妹妹都到了花信之年,为父只盼着你能娶妻生子,叫林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为父只盼着,檀儿桐儿终身有靠, 能安稳的过一辈子。”
他的手重重的放在儿子的肩膀上,“过去的事情再重要,比的了活人吗?人心里会有疑惑,会有愤懑,会有不甘……但再多的疑惑、愤懑、不甘,比起叫活着的人好好活着,这些重要吗?”
说完,重重的捏了捏儿子已经坚实的肩膀,“你什么都不知道,当年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白桂……为父叫人喂了药了,会处理干净的。回去吧,明天天一亮,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林楠看着父亲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的地方。
父亲什么都没说,可其实什么都说了。他在说:查这件事牵扯的深了,这是要犯皇家忌讳的。
早起觉得热是彻底的退了,再没有反复。身上的伤一碰还是疼,但也不能承受的程度。
早膳端上来还没吃两口,管家便叫人送人来了。
桐桐扫了一眼,从中挑了两个高壮的丫头,“就她们了。”
这次送进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选谁差别不大,至少不会是侯夫人的人。
“奴婢清韵。”
桐桐愣了一下,看她们:“谁给你们取的名字?”
俩人都十六七岁大,见问了就抿嘴笑,清心外向一些,好似有些爱说话,“我家本沿江而住,我才出生不久,家里遭了难,发了水患,我爹娘便带我出来逃难。可沿路都是灾民,我娘说我险些被人抢了去……”
六子娘忙道:“慎言。别叫姑娘不自在。”
桐桐摆手,“遭难了,到处是灾民,自家孩子都养不活,抢别人的孩子……为的什么我知道。史书上什么没有……说吧,没事!”
清心赶紧跳过那一节,“当时,实在是养不活我了,我娘为了给我一条生路,便将我寄养在一处善堂里。善堂是京城中善心的夫人和小姐们办的,孩童寄养之后,父母日常还可去探望。奴婢在善堂之中被寄养了两三年……”
清韵点头,“奴婢也是,在善堂之中被寄养了两三年。”
“那怎会来我家为仆?”
“当年善堂多是府上两位夫人在照管的。”
两位夫人?桐桐看向六子娘,六子娘微微颔首,指了偏房,“你们先去安顿,一会子再来陪姑娘说话。”
是!两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出去了。
六子娘才道:“两位夫人……说的是先头侯夫人和……二夫人。”
“二夫人吗?”家里对此好似有忌讳一般,甚少有人提及。
桐桐摆手,想这些做什么呢?自己活的艰难的时候,想那么有的没的,纯属是闲的。
她躺着去了,脑子里琢磨的都是:也不知道他好点没有。
“好多了。”尹禛披了一件袍子,请林楠坐了,“只是着凉了,是太医兴师动众而已。”说着话就给对方亲手倒了茶,“林二姑娘身体可好些了?”林楠忙致谢,“劳您记挂,小妹好多了。多亏您及时将人送回来……”
“同窗数载,本也是应当应分的。”尹禛说着,就看了身边的阮义,“取药来。”
是!
阮义捧着药过来了,尹禛这才道:“这半载在外面遍寻名医,倒是找到不少好药。这药对外伤是极好的……”
林楠接了药,这才道:“小妹是姑娘家,脸皮薄,说话或有不周全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这是自然。”尹禛又嘱咐,“药外敷,可祛疤痕……”
林楠手一顿,直直的看向小侯爷,“小侯爷,小妹她淘气惯了的,惯常玩闹无禁忌,她一惯孩子心性……”并无男女之思!所以,祛疤痕不祛疤痕的,与你何干?你这般行事,是何意思?
尹禛朝后一靠,“淘气不是挺好的吗?在我家,淘气是不会挨打的。孩子心性便孩子心性,有人做大人护她周全,她又何须长大?”
林楠嘴角露出几分冷然的笑意来,“小侯爷,她有亲长在,不是任人欺凌的孤女。”
尹禛嘴角挑了挑,说阮义,“替我送送世子。”
林楠多看了几眼坐在那里叫人看不出深浅的少年,转身走了。
“世子!”尹禛漫不经心的又补了一句:“我的马车因急着送二姑娘损毁了,林家会送我一辆更好的吧。”
林楠回身,朝对方拱手致谢,“当然。”
回去的路上,端砚低声问:“哪里损毁了他的马车?”
蠢材!不大张旗鼓的赔他马车,难道要叫人知道咱家的姑娘是被他抱回来的?“去定马车,要最好的。”
是!
阮义回去看自家小侯爷,“您想捎带的其他物件,人家怕是不肯接。小的也就没提!”
嗯!没提就没提吧,过几天总能见到人的。
过了几天,桐桐身上果然是大好了。这几天,宫里打发人来看了,人来人往的,但都没有到她的跟前,都是侯夫人帮着料理的。
身上好了,宫里又表示了足够的关心。林檀就过来了,“能去吗?李妃娘娘昨儿跟姨妈说,你要真的自此不敢去上学了,那都是她的过错……”
桐桐想见尹禛,两人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是能有交集的,“我去!明儿一起走。”
要去上学了,衣裳配饰都准备齐全了,桐桐梳洗过后,坐在镜子跟前,才有心好好打量自己。好似记得住别人的长相,却总也记不住自己的长相似得。
就像是现在,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竟是觉得好生的陌生。
清韵站在后面给她梳理头发,“姑娘长的真好看,瞧见您,就跟瞧见一汪水似得,透着一股子清亮。”
这是什么夸人的话?
桐桐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笑,她自己都愣住了。
清心不由的跟着笑:“也是怪了,看见姑娘笑了,我就不由的嘴角往起翘。您这一笑,瞧的人……心都快化了。”
六子娘站在边上,怔怔的出神:姑娘清雅如二爷,可姑娘明媚的却如二夫人。
正说笑呢,林檀打发了晓月来,“二姑娘,我们姑娘说明儿只需选些素净的衣裳。”
桐桐猛的想起来:“是皇后娘娘心里又不好了?”
是!
“回去告诉姐姐,就说我记着呢。”
人一走,清心就道:“贵为皇后娘娘,也有烦恼呢。”
这话说的!桐桐捋着发梢,叹气道:“快到四皇子忌日了。”
啊?
“四皇子……”
桐桐点头,“四皇子没出生几个月就夭折了,娘娘心里不自在。”
清心问说,“二皇子不是皇后娘娘生的?”
是皇后生的!
“寿安公主不是皇后生的?”
是皇后生的!
清心就松了一口气,“只要还有别的孩子,其实也还好。又不是养到很大才夭折了,谁家没有生下来就不好养的孩子呀……”
“清心!”六子娘低声呵斥,“这说的是什么浑话。”
桐桐摆手,“别吓她,她只在屋里说说而已,出门知道分寸,莫要呵斥她。”
她起身去躺着去了,躺下了,才问睡在榻上的六子娘,“四皇子要是活着,到现在也该十四岁了吧。”
六子娘没有说话,睁着眼睛只当自己睡着了。
桐桐又问:“当年我娘怀我的时候,先头侯夫人病重,随后侯爷妻子热孝成亲,娶了现在的侯夫人,也就是说,她进门该是有喜了,要不然,从哪多出一个孩子,大家还不怀疑呢?”
六子娘揪住被子,只觉得喘息声都重了。
桐桐躺平,声音低低的,“侯夫人应该是生过一个孩子的……那个孩子夭折了吗?我恍惚记得,周王府的二房也折了两子,一嫡一庶!夭折之后,二房迄今没有子嗣。那一年,新君登基,可圣人他不是当年的东宫太子……当年的东宫……”
“姑娘!”六子娘蹭的一下坐起来了,然后跪在桐桐的床榻边:“好姑娘,我无所求,只求姑娘蠢一些、笨一些、愚钝一些……莫要如二爷一般聪慧,可好!”
桐桐躺着没动,声音更低了,“我爹林虎,是那位太子的近臣?”
六子娘不住的叩首,眼泪不住的往下掉。
“周王府的二爷,是否也是那位太子的近臣?”
六子娘以额头撞地,咚咚作响。
“太子府有了变故之后,是否有婴孩被人救走藏匿了?”
六子娘看着床上的人不住的朝后挪:姑娘,你为何要如此聪慧?
“为了东宫遗孤能存活,同一年出生的孩子,但凡跟东宫有牵扯的,不是夭折了,就是病体缠身。长公主家的永安郡主,自幼体弱,她与我同年…”桐桐带着几分恍然:“如此说来,当年东宫被救走的是一男一女俩个孩子?”
婴孩难以分辨,所以……活着的是老天留了一条命,死了的就永远没了,“就像是小侯爷,与我也是同年,他也是身子自来多病。”
她缓缓的坐起来,“圣人怕东宫旧人藏匿了东宫余孽,所以……”
“姑娘!”
桐桐看着六子娘,“所以,侯夫人恨我,不是没有道理的。侯爷当年,舍了侯夫人那个孩子,保全了我,可对?”
六子娘一把攥住桐桐的手,“姑娘……过去了就都过去了。莫要深问,也莫要深想。”
莫要问,是因为不敢问。
不要想,是因为不敢想。
可若是心里都过的去,皇后为何对四皇子的夭折耿耿于怀多年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损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
第二天一早,桐桐起的格外早。
她没用早饭,先去了外院,求见侯爷。
林熊朝她招手,“过来,跟爹爹一起用饭。”
桐桐看了几个小厮一眼,“都出去吧,我有点事。”
林熊把人打发了,“不管什么事,先吃饭。”
桐桐坐了过去,看着他,“……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桐桐认真的看着眼前的汉子,“我知道……我不是您和夫人亲生的那个孩子。”
林熊抓着筷子的手攥紧了,“听谁胡乱嚼舌根了?”
桐桐摇头,“不是!其实我早该有察觉的。我一直以为夫人对我严厉,只是因为后娘难当。可这次,我再也没办法骗自己了。当把这件事戳破,很多事就联系起来了。”
所以,你要问什么?
“我父亲是不是林虎?”
是!
“我母亲是不是陈慧德?”
是!
“当年,您是不是~不得不交出一个孩子,证明林家并没有藏匿东宫遗孤?”
是!
“您当年交出去的,是否是您的亲生骨肉?”
林熊沉默了半晌,而后还是点头:“是!”
为什么?
林熊缓缓的放下手里的筷子,“夫人进门之后便有喜了,我得去北疆戍边,家中你兄姐只能交给你父母照看。你母亲待你兄姐如亲生,怀着你的身子,偏家里家外都不太平,你生下来便不大康健,半岁了瞧着如人家三两月的孩子似得,头都抬不起来……而那时,变故横生,夫人也早产了,七个月生下来的,是个女婴,浑身青紫,哭声微弱,太医说听天由命吧。一个是你,你父亲留下的唯一血脉,虽病弱,可也养活了;一个是才生的,活不活的成尚在两可之间的孩子……如何取舍呢?我只能选强壮的那个。”
桐桐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夫人恨我,原也是该的。”这又能怪她什么呢?“我就是想知道,圣上他这么做,就不怕……”
怕什么?林熊低声道:“圣上做什么了?不过是东宫得了怪病,道士说是冲撞了。圣人的四皇子不也因为冲撞了东宫,被抱去东宫祈福的?周王府送去三个,活着的只有一个小侯爷;长公主家的郡主,侥幸捡了一条命,凑活的活着呢……”
桐桐便懂了:于是,东宫便是坏的,是恶的,圣人只是在拨乱反正而已!
林熊看着眼前的孩子:“桐儿,你需得笨拙一些,再笨拙一些。”
桐桐‘嗤’的一笑,继而哈哈大笑,然后起身,一边笑一边大踏步往外走去:笨拙吗?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