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日上三竿。
冬天的太阳没那么刺眼,洒在人的皮肤上,热度刚刚好。刺骨的寒风还在吹,竟然没那么冷了。
可是街上的人依然很少。
城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最近死的人有些过多了。
对于多数百姓来说,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死人,最多面对的是至亲的去世。如果某一段时间连续有人暴尸街头,便会导致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已。
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天府酒楼算得上是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了,厅内立着五十张八仙桌,平日里都是张灯结彩,觥筹交错,说话都得凑到人耳朵边上喊才听得清。今日这里竟然冷冷清清,哪怕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有一个人坐在正中间,独自喝酒。
他的桌上没有菜,只有一个一个空酒坛,被喝空的酒坛,堆成了小山。
有大客户买单,本是一件好事,谁也不希望这么大个酒楼一天下来一坛酒也卖不出去。但此时的掌柜却十分害怕,因为这个人喝了太多,普通人的肚子是根本装不下这么多酒的。况且这些酒都是最烈的酒,任何人只要喝超过三碗,必会倒在桌上大睡。
但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只一碗接一碗地喝,每喝一碗,掌柜的心就会咯噔跳一下。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会令掌柜的更加害怕,怕到今天后悔开这个张。
一豹头环眼,面貌丑陋的大汉闯了进来,他膀大腰圆,手里端着一口大环刀,臂膀上有三道深陷的血痕,还在流着血。
他也不跟掌柜的招呼,进门直奔那个喝酒的怪人,在他身前站定了,把一个黑色的包袱扔在了桌上。
那人还在喝酒,一碗接着一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就是今惜古?”丑陋的大汉嚷道。
掌柜的这才知道,那人名叫“今惜古”,这是个奇怪的名字,但他并不陌生,来这里喝酒的人,总时不时会提起这几个字。
那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喝酒。
“我叫严八,是胡三七的兄弟!”
这两个名字他都没有听过,而且这个人他也没见过,完全有理由继续喝自已的酒。
那人有些恼火,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千辛万苦赶来找你,你竟然连看也不看老子一眼!”
任何一个只喝酒不吃菜的人,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今惜古现在只恨自已酒量太好,喝了这么多酒也毫无醉意。心情差的时候,最忌讳碰到大声嚷嚷的人,特别是陌生人。
他只抬了一下手,这个叫严八的大汉就被硬举了起来,连同他手里那几十斤重的九环刀一起,被抛向了空中。严八在空中转了几个跟头,本以为会重重地摔到墙根,哪知竟然毫发未伤地落在了角落里一张长凳上。
严八这才知道,这个叫今惜古的非泛泛之辈,倘若他刚才不手下留情的话,恐怕这时候已经站不起来了。
但严八并未就此死心,他愤愤地走上前,鼓起勇气说道:“虽然你很厉害,但我瞧不起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胡三七为你丧了命,你非但不闻不问,还自顾自地喝酒!”
见他还不依不饶,今惜古忍无可忍,猛拍桌子,说道:“第一,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胡三七是谁;第二,老子今天心情也很差,莫要惹我。你若是条疯狗,就换个人咬,否则我一气之下也是会杀人的!”
严八一听,气也跟着上来了,继续嚷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老子也豁出去了,老子为兄弟鸣不平,死也就死了!但老子的兄弟为你这种人死,就是不值得!”说着一刀朝今惜古头顶劈降下去。
这一刀势大力沉,有力拔千钧的气势,然而今惜古只是从桌上抄起一根筷子,就把刀给抵住了。任凭严八如何加力,这把刀就是纹丝不动,仿佛他拿的不是木筷子,而是某种神兵利器。
“这是什么功夫,难道木头筷子比老子的刀还硬?”
今惜古额间青筋暴突,不耐烦地说道:“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害死你兄弟了,胡三七究竟是什么人?”
严八一边往刀柄上加力,一边说道:“你还装傻充愣?老子问你,昨夜天你是不是被一群当差围住了?”
今惜古答道:“是,你怎会知道?”
严八说道:“你别问我怎知道,你且说一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今惜古说道:“幸得贵人搭救,救命之恩必将回报!”
严八说道:“你说的那个‘贵人’,可是一个卖馄饨的?”
今惜古说道:“是,我还和他约好了,今天一起喝酒,我正是在此地等他来赴约!”
严八先是一惊,知道闹了误会,接着收回了九环刀,两眼哀怨地说道:“他不会来了。”
今惜古不解地问:“为什么?”
严八说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言罢他打开了桌上放置已久的黑色包袱,冒出一个人头来。今惜古一看,这不是那个卖馄饨的大叔是谁?
今惜古怔怔地问:“他……怎么会……”
严八回忆道:“老子见他被一群当差的围攻,抢进去挡了几刀,又被他推出来。他叫我逃走,老子不逃。他说叫我替他来这儿找一个叫今惜古的人,告诉他今天喝不了这顿酒了。就这几句话的时间,后面一个人趁人不备,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老子立马冲进阵中,砍翻了那个人,好容易捡起他的头,跑到了这里。”
今惜古本来心情就很差,现在知道这些,心情更差了。
他哭了起来。
一个人喝了堆积如山的酒,桌上摆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一个青筋暴突,臂膀上流着血的大汉,现在又传来了哭声。掌柜的目睹着这一切,吓得尿了裤子。
“哭有什么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透了进来,蛇王缓步走入,站在了今惜古的身后。
“怎么又是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快滚!”今惜古带着哭腔怒道。
“我可以走,但你呢?就这么成天买醉,把自已装进酒坛里醉生梦死吗?”蛇王不慌不忙地问道。
今惜古被戳中伤心处,醉意涌上脑门,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说道:“换做是你,难道你会对自已曾经心爱的人下手吗?”
蛇王说道:“如果是我,我也许下不了手伤害她,但我会选择阻止她。枉费你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怎么不动脑筋想一想,你本来已经是个死人,她为什么一边派人杀你,一边又亲自救你?”
今惜古曾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
蛇王继续说道:“我来告诉你原因,她杀你是因为恨你,救你也是因为恨你!一个人恨到极致,一方面希望他去死,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今惜古不明白,哪怕他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碰到这种问题,也是一滩浆糊。“她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为什么会如此恨我?”
蛇王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独自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十年,她有理由恨任何人,特别是曾经和她立下海誓山盟的人。你可知,这十年,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吗?”
今惜古沉默了,这十多年,他只道她已经死了,掉进滚烫的熔岩里,尸骨无存。为此他专门找过蛇王,正是面前这个人,给了他这个答案。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谁曾想到,无所不知的蛇王也会犯错。十年以后,突然有一天得知,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并且成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现在能改变这一切的人,今惜古,只有你了。”蛇王略显无助地说道。
今惜古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恨的尽头,其实是爱。”蛇王说道。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句恨的尽头是爱!”正说话间,一阵刺耳的笑声打破了平静。今惜古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一道寒光闪过,酒楼的掌柜已经死于非命。银雪锥贯穿了他的咽喉,被死死钉在墙上。
但这还没完,今惜古感到整个酒楼被一股杀气笼罩,瞬息之间,墙上的银雪锥忽然爆裂开来,化作上百根纤细透明的银针飞向四面八方。严八毫无反应,身上立刻被射成了刺猬,倒地气绝。
今惜古倒踢方桌,在身前形成了一道护盾,守住了自身,却忽略了后方死角袭来的刺骨寒冰。蛇王双目圆睁,飞身猛扑,以胸膛替今惜古挡针,当场气绝。
笑声逐渐远去,酒楼已经多了三具尸体。
今惜古听得出来,这沙哑的嗓音,正是来自铜面人,也就是他心心念了十多年的雪绒花,又名冷锦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