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惜古追了出去,顺着铜面人遁走的方向,闻到了那熟悉的香气。这是她独有的体香,哪怕再冰天雪地里,都仿佛盛开了一地美丽的花朵。
转眼间,他已经追出了二十里,只身来到了城外。
铜面人就站在一座石桥上,从侧面看过去,露出了那只小巧而白皙的耳朵,就像某种可爱的玩物,点缀在那里。
今惜古曾无数次抚摸过那双耳朵,情侣之间总会这样,用各种方式表达对彼此身体的留恋。他曾说过,每当看到这双耳朵,就忍不住想吃掉它,恐怕人世间再美味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冷锦纹也记得,她是这样回答的:“如果你想吃,我就给你吃。我全身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你的。”
今惜古缓缓走在桥面上,踩在表皮已经结了一层冰的白雪里,他觉得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每靠近她一点,都仿佛走了二十里地一般。
“还记得这里吗?”铜面人忽然说道,终于没了那难听的沙哑声,转为一副婉转动听,如同歌声一般的轻柔嗓音。她面向桥下结了冰的水面,说道:“这片洛水,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当然,正因为知道你会来这儿,我才能准确无误地找过来。”今惜古说道,他终于站在了她的身前,仅有一寸之隔。
“这里还是那么冷清,跟那天一样,一个人也没有。”铜面人说道。
“是啊,那天你也是这样,一脸不开心地盯着湖面,而我也恰好从桥下若无其事地走上来。”今惜古说道。
“时移世易。”铜面人冷冷地说道,“那时的我,还是个天真的少女,否则也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欺骗了。”
今惜古摇了摇头:“不,我觉得那时的嘴还是太笨了,否则也不会挨你一记耳光了。”
铜面人笑了,虽然隐藏在面具下方,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是隐藏不掉的,这种笑容会传染,以至于今惜古也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似乎都回到了从前,沉浸在十多年前那个纯真的场景里。
“为什么不把这个沉重的面具摘下来?我想再看看你。”今惜古说道。
铜面人迟疑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惊悚的铜面具发着黯淡的光。“你真的想看?”
“我想看。”
“看了之后可别后悔。”
今惜古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只隐隐从话语里察觉出了几分恨意。
铜面具被摘了下来。
这时候,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了今惜古的心头,惊讶、害怕、悔恨、怜惜……最终汇聚成一条线,如无数根银针,不断刺痛着他的心。
那根本不能算人的脸,曾经那副雪白的肌肤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怖的血肉。那双曾经闪烁的大眼睛,此时已经黯淡无光,属于她的标志性酒窝也找不到了,面部的神经和肌肉杂乱无章地堆砌在一起,到处是缝合的痕迹,难以想象这张脸经历过什么。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可怕吗?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这么丑的女人,你这辈子也不会再遇到了。”
今惜古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伸出手来,试图和以前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但却被她避开了。
她重新看向桥下光滑的冰面,冰上的倒影清晰地映出她现在的样子。“天下所有卖镜子的人都有罪,我已吩咐手下,烧掉所有卖镜子的店铺,把这些工匠的手脚砍下来,让他们再也无法制作任何一枚镜子。”
今惜古现在的心很痛,痛到不能自已,只觉得无论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自已也没有理由责怪她,只缓缓地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没想到冷锦纹竟然反问道:“何苦之有?自打十年前落入熔岩的那一刻,我便重生了。我早已忘了自已是一个女人的事实,可以抛弃一切感情,做自已想做的事。现在我只想毁掉眼前的一切,毁掉整个江湖,仅此而已。”
今惜古沉默了,深知这十年她一定经历了许多,这时候他说再多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苍白无力的。毕竟整整十年,他都不在她的身边,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冷锦纹厉声道,“难不成你在可怜我,同情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面对我?”
她还是如过去一般敏锐,哪怕面前的人不说话,她也能一语道破真相。
“冷冷……”他忽然深情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依然是我心中的那个冷冷。请回来吧,我要履行当年的誓言,娶你为妻。”
这句话又将两人拉回了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白雪皑皑的季节,今惜古把一根从前朝古墓里盗出来的金丝剑穂系在了冷锦纹的剑柄上,作为他俩的定情信物。
冷锦纹此时正好将这根剑穂拿了出来,端详着它说道:“六龙金丝剑穂,这些年我一直都带着。这么多年来,它还是那么光耀如初,一点儿也没有褪色。”
今惜古说道:“它本就不会褪色,只要在你身上,就会一直发光。”
一片片雪花自天幕中坠下,落在了二人的肌肤上,这对久违的情侣终于牵起了手。
而这一幕,正被远处一个人历历在目。
苏小小孤零零地站在城外的另一座小山丘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两颗重量不一的骰子,目光穿过纷飞的雪花,定格在远处石桥上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她的心如这冬日般寒冷,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瞬间化为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留下一道道冰冷的痕迹。
四周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枯枝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雪,偶尔一阵风吹过,便有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仿佛连大自然都在为这不期而遇的重逢而欢呼。然而,这份美丽与温馨,在苏小小眼中却变得如此讽刺和刺眼。
她脚下的雪地,因无人踏足而保持着原始的洁白与纯净,就像她心中对今惜古那份纯粹而深沉的爱。但此刻,这份爱却如同被冰雪覆盖的火种,虽未熄灭,却也难以温暖自已。
身后有一只大手搭在了她细软的肩膀上,是老宋。他始终履行着和今惜古的诺言,沿途保护苏小小的周全。怎会想到,结局竟是如此。
苏小小转过身去,轻声说了句:“我们走吧。”语气是那样深沉,好像一个失落的糟老头子。
“你想去哪儿?”老宋问道,心想这话似乎问了也是白问。
“去哪儿都行,只要别留在这里。”苏小小回道,然后跃下了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