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正文完
◎慎入!!!◎
外边狂风呼号,风雨欲来。
姜蓉终究还是没上崔恒的马,而是将他唤进马车。
一进车厢,崔恒尚来不及与夫人搭话,昭哥儿便甜甜喊道:“爹,好想你呀。”
崔恒在外绷着的冷脸终是维持不住,轻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
一家人久别重逢,为了今日的相聚,崔恒特意在朝中告假,出城迎接母子二人。
他本以为多日未见,两人相处起来会有些尬意。
但夫人待他却一切如常,语气熟稔地仿佛她从未出过远门。
崔恒卸下心中的顾虑,放松心情与他们闲聊起路上的趣事来。
只是他没料到,他好好的心情,再度被人扰乱。
贺任这厮竟这般不要脸面,看他告假,也跟着他告假,还尾随他一路,挡在他们回城的路上。
他本欲视而不见,可谁知贺任竟朝着他们大喊出声。
“崔大人,请留步。”
昭哥儿好奇拉开车帘,被崔恒沉着脸拉上。
他嘱咐两人莫要出声,自己甩袖出了马车。
这还是前年打架过后,两人第一次私下见面。
崔恒面无表情地望着贺任,不知他今日里葫芦要卖什么药。
可谁知这人神经兮兮,将他喊出半晌却一直不言语。
看着贺任的眼神闪烁,目光不时扫视马车,明显是要打探马车中的情况,崔恒不虞地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贺任这次倒未发疯,只是看着崔恒,艰难地扯着唇角轻笑一声。
那眼神,失落又悲戚,活像谁抢了他宝贝一般。
呸,崔恒心中暗啐他一口,里面是他的妻儿,与贺任有甚关系。
就在他以为贺任即将转身离去时,他又突然回头对着崔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输在了哪里......”他喃喃回道,语调低沉,神情耷拉,浑身散发着一股灰败的气息,那本就如玉的脸庞这会更是煞白一片。
说罢,他不再看向崔恒,脚步晃悠,失魂落魄地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听得外面动静,姜蓉撩开车帘,却只见到两人肃立的背影。
贺任,她的确是多年未见了,听闻自与柏秋娘和离,他一直拒绝李氏的议亲安排。
但他这辈子有无妻妾子女,皆与她无关了。
前世他虽未落井下石,但她的凄惨结局却是因他而致。有他那样的爹娘在,她想,便是没有柏秋娘,没有云娘子,她与他最终也会过不好。
今生,只要崔恒不负她,那她也愿意好好同他过下去。
崔恒没曾想,经此一遭,贺任在朝中竟渐渐冷静下来。
他不再与他处处别头,争锋对麦芒,两人日常相处倒如同普通的同僚一般。
至于这人是想通了,还是认命了,他都不在乎,他只想每日下朝后,能安稳地守着自己的小家便成。
可是这样安静祥和的生活,偏偏总是被人打破。
看着宴席上那些官员们送上的美貌婢女,崔恒目不斜视,轻执茶杯,一一推辞婉拒。
这些人做这种事,简直就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咳咳,当然,他并不是说夫人像母老虎。他只是觉得婚姻经营不易,还是莫要牵扯进其他无关的人才好。
众人早已知晓结局,只是他们都不信,一个位高权重的重臣会傻乎乎地守着一个人,许多人觉得他不过就是面子过不去,说不定哪次私底下一送他就收了。
这美人,便是再美如天仙,处的久了,那也得腻。
同为男人,他们自是知道,这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
是以每逢宴会,这样的试探来了一次又一次。
刚开始可以拒绝,可以忍住,后面呢?
见崔恒呼醉告辞,场上有大臣开口调侃:“崔大人这般急着回家,莫不是害怕家中夫人不成?”
这一句话,不可谓不大胆,这人也是借着酒意道出,话一出口,便惊出一身冷汗,熏然的醉意霎时散了大半。
猫尿混了脑,一时让他们忘了这位崔大人在朝中是如何面慈心黑,手段凌厉。
一时间,场上陷入一片寂静。
崔恒扫视众人一眼,只轻笑一句:“邵大人莫要玩笑,崔某只是觉得家中温馨,想早早回去享受天伦之乐罢了。”
说罢,他行礼后悠然离去。
饶是崔恒已经拒绝地足够明显,但奈何依旧有人为这富贵和权势迷了眼。
崔恒刚踏出房门不远,忽闻身后有娇媚女声唤道:“崔大人,崔大人,请留步。”
崔恒后背一僵,默不作声地加快前进的步伐。
谁知那女子愈挫愈勇,见他不应,竟提着裙摆,一路朝他奔来。
崔恒不察,一时被她贴近后背,吓得他往旁边一弹。
看着在一旁闷笑的常乐,崔恒取出扇柄,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
“嘿嘿,大人。”常乐只知傻笑,回道,“小的保证回去什么也不说。”
只可惜,常乐的保证并不奏效,乍一回府,两人尚未来得及去换身衣衫,便被夫人逮个现行。
姜蓉看着崔恒衣衫上的口脂印,只轻笑着示意下人们退下。
夫人笑得越甜,动作就会越狠。
待房中只剩下两人,崔恒掩在袖中的手捏紧又松开,只觉房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而他,就像那砧板上的肉,只待着眼前的夫人给他命运抉择。
出乎他意料的是,夫人并未如往常一般泼辣拈酸,而是拿着帕子,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何西子捧心会那般惹人怜爱了,灯光如豆,美人低头垂泪,恰若狂风骤雨吹疏满枝梨花。崔恒看得心一抽一抽,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也顿时忘了个干净。
最终,他只得无奈轻叹一声,在她身边坐下。
“夫人,莫哭了。”
听崔恒轻哄半晌,姜蓉方擡头泣道:“夫君可是嫌我人老珠黄,要给昭哥儿添几个小娘?”
“哎。”崔恒无奈轻叹。
“我怎会有这种想法,我应过你的。”
姜蓉这才逐渐止住抽泣,泪眼婆娑望向崔恒:“那你日日在外应酬,想来少不了招蜂惹蝶。”
“夫人惯爱冤枉我。”崔恒怎能承认,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好,是我冤枉你,那你在外头可得注意,莫要被那些狡猾娘子占了便宜去。”
姜蓉霎时破涕为笑,她摸了摸崔恒的脸,嗯,倒是十年如一日的俊朗。
这是她的,谁也莫想沾染,若是他脏了,那她便不要了。
年轻有年轻的滋味,年长有年长的风度。
姜蓉笑得温柔,一双妩媚的眸子中却含着幽幽寒意。
崔恒哑然失笑,但不得不说,夫人的夸赞让他心中很是受用。但论起狡猾,谁又能比得过她呢?
她就是吃定了,自己吃软不吃硬,这才摆出这副泪眼盈盈的模样来戳他肺管子。
她就是知道自己吃不消她的泪眼,就是知道自己会哄她。
越想,崔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啪叽。”
姜蓉突然揽住他的后脖,轻轻啃了他一口。
见夫人主动,崔恒不苟言笑的面容霎时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眉眼间亦沾染上明媚笑意。他想,他怎么又这样不争气,轻而易举就被她哄好。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被两人刻意忽略,只是不多时,那些一同赴宴的大人后院便纷纷起火,今天你闹和离,他日我去捉奸。一时间城中鸡飞狗跳,许多官员人人自危,连带着城中教坊司与青楼的生意都差了许多。
自回京后,姜蓉与钱多娇在行商一道合作紧密,除了自家的胭脂铺,面铺,糕点铺,姜蓉又随她在汴京开了绣坊与成衣铺子。
不得不说,钱多娇确实很有经商天赋,在与她合作后,姜蓉手中的钱日增月益,说一句不为过的,她现在只需靠钱生钱,便是此生再不劳作,也能安享一世荣华。
这日,姜蓉t约上钱多娇瓦肆小聚,听着下面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说起近段这京中官眷家的轶闻,不由暗笑出声。
待听得他言语诙谐地评了句天上降下奇火,众臣后院起火。若是守身清正,何有今日愁苦?
这话寓意倒是有趣,姜蓉轻笑一声,随手朝下面扔了个小金锞。
见是位貌美夫人打赏,那说书先生更为激动,当下又连连做了讨巧几句打油诗。
“正所谓士人风韵魏晋留,瘦马娇娥在心头。人间何来母老虎,不过郎君太风流。”
姜蓉听着这先生的几句奉承之语,笑着再扔几个打赏。
一旁的钱多娇和其他夫人们不料这先生作为男子竟这样懂她们心思,也都纷纷投掷赏银,以示嘉奖。一时间,勾栏内除了说书人的话声便是金银馃子砸在地面的清脆声。
百姓们对这达官贵人的后院起火之事只觉好奇,只有那知晓内情的才知几人约莫是得罪人了。
姜蓉也不料此事竟闹得这样大,她明明只是叫人将消息捅破,难道还有人在其中添了一把火?
不过此事过了便过了,她也不想再扯出什么事端。
夫君儿子每日白天都不在家中,姜蓉除了打理铺子便是四处闲逛,日子一时之间有些无聊。
这日,正逢她娘五十岁阴生。
姜蓉带着祭品去郊外寺庙给她上香,再顺道说说娘俩的心里话。
时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久到爹娘的容貌在她记忆中都变得模糊。
谁能想到,他们的死竟这样冤枉,一如她之前所猜,他们不过是半夜撞到了那矿场开工,便被抓住夺了性命。
行刑前,她去问秦太尉,秦太尉自是死不承认。
可她却从其馀同党嘴中听到了实情,当时秦太尉正好在不眠山,待有人通报有山下村民闯入,他发现那两人正是他未来的亲家,此等蝼蚁平民,岂能就此放过,影响他的大业。
他毫不留情地下令将两人斩杀,命人伪装成他们失足坠崖的假象。
至于姜蓉,他当时本也想将她杀了了事,可他看贺任那时与她交往甚密,很是喜欢这个小娘子。
为了儿子,他也就大发慈悲,命人在村中严加监管,若她老实,他就饶这小娘子一命。
殿内香雾缭绕,姜蓉絮絮叨叨跪在堂前,同他们说起自己去青州的境况,说起儿子最近的趣事,偶尔也谈及几句舅舅们一家的近况。
不知不觉中,已过午时。
姜蓉带人在庙中吃了斋饭后便打算出去消食。
只可惜现在已是深秋,寺庙外边的桃花林都已枝叶飘零。
若是春日里,桃花盛开,入目所及之处,皆是红粉花瓣,那盛景,应可比拟庆州的桃花谷。
姜蓉回忆着昭哥儿幼时,带他一同赏花的情景,不由入了神。一晃,她的昭哥儿就从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正在此时,她突觉身后猎猎作响,一股劲风袭来。
姜蓉下意识侧身躲过,那刀锋与她鬓发擦身而过,直直销去她一截乌发。那人不察她竟如此幸运,躲过她的突袭。想到一击不成,那刺客不由心生恼怒,尖声喝道:“去死吧。”
姜蓉回眸,打量眼前这衣衫朴素,遮遮掩掩的女子,看那眉眼,岂不正是她的老熟人,柏秋娘。
好,好得很,她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她之前还愁要如何才能一解心中憋闷,现下她自己送上门来,那可莫要怪她不留情。
电光火石之间,姜蓉已将所有后路想好。
她兴奋得呼吸急促,但大脑却异常冷静,这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明白,自己这个决策太过危险,但,即使身陷险境,她亦不想错过这个亲手报仇的机会。
顷刻间,姜蓉只觉自己仿如神思游离,魂魄离体,她如看陌生人般旁观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看自己不动声色地接连阻挡柏秋娘的攻击,看自己隐忍多时,看准时机,赤手空拳夺下柏秋娘手中的匕首。
尔后两人在撕扯扭打之间各自负伤,姜蓉大力将她压制在树下,一刀又一刀,姜蓉冷漠地在她脸上描摹着她前世的伤疤。
冰冷的刀尖划过温热的脸颊,柏秋娘这一次终是感受到死亡的惧意,和之前系统作弊不一样,这个疯女人,这个疯女人真的会杀了她。
她现在很确定,姜氏绝对不正常,她绝对是来复仇了。
要不然为何他们一个个都要在她脸上划刀子。
这个仇,终究还是她自己亲手报了。
看着挣扎嘶吼的柏秋娘,姜蓉只觉自己内心一片空荡,她面无表情地开始下刀。
第一刀下去,血液便汩汩溢出,柏秋娘惊痛得声尖叫,大力挣扎,可谁知她的呼救声引来的人却是姜蓉的随从。
痛吗?她那时候也痛,柏秋娘,害人终害己,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强忍着脸上的剧痛,见情况不妙,柏秋娘忙颤声制止姜蓉动作。
“住手,我跟你交换个秘密,留我一条命。”
对于一个多次要害自己性命的恶人,姜蓉才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是傻了才会听她的话,给她喘息之机。
这个所谓的秘密,她不听也能活得很好,眼见着随从们就要靠近,姜蓉眸中闪过一抹厉色,闭眼直接划破喉咙。
“你会后悔的。”一道鲜血飞溅而出,柏秋娘双目瞪大,声音戛然而止。
姜蓉这时才觉自己回来了,她捂住自己咚咚直跳的心,握住匕首的手略微颤抖。
【废物,简直是废物,白费了我那样多积分。】
姜蓉听着那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无能狂怒,她便明白,这一次,她安全了。
她脊背一松,后退一步,手中的匕首叮咚坠落。
【滴!检测到当前宿主已死亡,本次任务失败......】
接着,那系统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转变为一阵杂音,直至化为虚无。
姜蓉望了眼天,真的会这样容易就走了吗?
“夫人!”常临等人匆匆赶到。
待见得这一地血腥的场景,几人查探情况后忙颤声请罪。
姜蓉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转身吩咐众人。
“起来吧,此人携刃器欲刺杀于我,却被我防卫反杀,处理干净。”
“属下明白。”
一时间,此地只馀护卫们收拾现场的声音与呼啸的风声。
望着远处一片萧瑟的树林,姜蓉方觉刚刚丧失的神志在逐渐回笼。
她觉得,这一次,她有必要全程盯着,不然,她怎么都放心不下。
一个在众人眼中死去的人竟然再度出现,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真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神通。
今日桃花林遇险,姜蓉没再瞒着崔恒,可想而知,惹来的又是一阵念叨。
无外乎她不珍惜自己,太过胆大之类的话。
但埋怨归埋怨,崔恒依旧派人给她扫了尾。
两人皆默契认为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日子好像又回归了平静,除了家中长辈不时的催生与日益紧张的父子关系外,姜蓉觉得一切皆好。
眼见崔恒对昭哥儿管得愈发严厉,浑然不似几年前那样溺爱。
姜蓉私下里劝过他几句,可他只是道孩子长大了,切不可如同以前那样纵容。
劝说无果,姜蓉只得在两人中间当了好一阵夹心棉袄。
后来,还是昭哥儿暗戳戳同她告状:“爹他就是想让我赶紧科考接过他的担子,他才好致仕带你四处游玩呢。”
姜蓉哑然失笑,就见儿子继续说道:“不过看在娘的份上,我才不与他计较,只是我答应了山长他们,我的乡试要回青州。届时儿不在家中,娘请多多珍重。”
在这一年的春天,满树杏花盛开的某个晴日,昭哥儿带着书童护卫,孤身啓程离家远赴青州。
他中举的好消息很快随驿报传来。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过得飞快,姜蓉看着昭哥儿以十三岁稚龄夺得解元,在他十五岁这年,他从书院回京,不负众望地在金銮殿上一战成名,也算圆了他爹当年的状元梦。
仍未亲政的官家很是看好这个儿时伴读,父子双进士,这儿子还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也算汴京一段佳话。
于是,他御笔亲书“桥梓联辉”四字牌匾,派人与状元喜信一同送往崔家。
同年,杨相病患缠身,中书省一应事宜皆由崔恒代为决策。
他虽无宰相之名,却已有宰相之权。
看着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送信差役,姜蓉也难得畅怀大笑,她吩咐下人擡出早已备好的喜钱,除了打点几位送信差役与宫中内侍外,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亦可拾取地上散落的喜钱。
一时间,崔家甲第连云,富贵显荣。
虽家中人丁稀薄,但好在贵精不贵多。
得了好,以往总爱念叨再生几个,纳个妾室的长辈们也止了声,只喃喃叹上一句:“这样聪明的孩子,再多来几个多好!”
对此,姜蓉只得无奈轻叹。
一开始两人怕再遇难産之事,也怕昭哥儿伤心,一直刻意避着t。
等到后头,儿子大了,两人膝下寂寞,厚颜问过儿子意见,即使儿子同意,想生,却好似生不出来了。
罢了罢了,子女缘分,这都是命,她的昭哥儿这样懂事可爱,她有他足矣。
让姜蓉有些尴尬的是,她家最近不时进出一些夫人与冰人,竟都是替京中各家娘子打探她儿子婚事的。
一晃眼,她竟来到要当祖母的年纪吗?
昭哥儿策马游街这日,夫妻俩放下手中事务,在宣正街最大的茶楼包上一层雅间,请亲友们共赏游街盛景。
新晋的状元郎神采英拔,容貌昳丽,还这样年轻聪慧,惹得两边楼上的娘子们纷纷失声尖叫。一时间,彩色的绣帕香囊如雨滴般砸向昭哥儿。
看着下面意气风发打马而过的儿子,姜蓉只觉他趴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
怎生,这样快就长大了呢?
待儿子走过,她依偎在崔恒身侧,喃喃低语:“修年,你说咱们是不是老了,昭哥儿都快议亲了。”
崔恒温声回她:“怎会,在我心中,夫人一直如同初见时那样年轻。”
“小嘴这样甜,今儿莫不是提前吃蜜了?”姜蓉擡头调侃道。
崔恒却不直面回答,只道:“孩子还小,先立业再成家也无妨,我那时不也二十多才成亲?”
姜蓉满目柔情地看着这个温声细语讲话的郎君,她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一眨眼,他们都老了。
她承认她很贪心,她想再陪他们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可惜,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
在儿子入仕后,崔恒没多久便接过杨相手中的职位,正式成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而多年未能亲政的官家,也与太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之前贺任被从副相职位拉下,有人便劝说蔡齐,要他去给太后送礼,也好捡漏这个参知政事一职。
可蔡齐同样身怀傲骨,断然拒绝了这等不齿提议。
此事不知为何传入了官家耳中,他砸了一地瓷器,语调激昂不忿道:“世人只知有沈家太后,而不知我赵氏皇族,实乃逆天违理,倒反天罡。”
这等不满言论自然很快被太后知晓,朝中罢朝几日,最终母子俩达成协议。
太后放权,官家大婚,但这皇后,必须是沈家小娘子沈南松。
官家接受了这个交易,可自沈皇后进宫,一直颇受冷落,官家宁愿宠幸民女,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得了权力的官家自然不想再受太后束缚,连带着这位一同在宫中长大的皇后也心生不满,即使她长得再貌美,在他心中也因沈太后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沈太后终究估错了人心,她本以为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便是无爱情,也能有几分亲情。可后来她明白了,越是她要做的,官家就越是与她唱反调,两人不和,朝野皆知。
这时候沈太后已经交权,便是官家反悔,她也无法奈何他,毕竟,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
沈皇后连续坐了几年冷板凳,官家也终于熬到沈太后去世。
一些消息灵通的臣子提前知晓了官家将要废后的消息,御史孔道辅丶谏官范仲淹等人联名上奏,可这些折子却无法到达官家手中。
许是年轻气盛,许是过于信任同僚,几人见上奏无果,竟私下相约跑至官家寝宫外进谏。
可到的人,最终只有范丶孔两人。
此举无异于激怒官家,崔恒丶蔡齐等人从翰林编修慈明那得知官家意欲重罚两人的消息,忙私下与官家请托告罪。
再看到如此桀骜清正的年轻后生,让崔恒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霎时回想起他任御史时的那次进谏。
他想,他亦与他们一样的想法,血泪可以流,风骨不可摧。只是现在,他有了权力保护他们,他就应当尽力而为。
只可惜,众人都低估了官家废后决心,次日早朝,官家便在朝堂上宣布废后的消息,同时颁发圣旨:“伏阁请对,盛世无闻,孔道辅等冒昧径行,殊失大体。”[1]
废后一事便以范丶孔两人被贬出京,其他进谏大臣罚俸半年盖棺定论。
官家此言一出,朝野皆惊。
姜蓉亦赶往沈家探望卢安筠与归家的沈小娘子,许是习性受母亲影响,沈娘子对于此番遭遇很是豁达,见姜蓉担忧,她还好声好气宽慰于她,道入宫本就不是她意愿,如今反倒落得自在。
这样貌美又可心的小娘子,是与官家没有缘分了。
因着此事,崔恒蔡齐等曾被归属于沈太后一脉之人,在朝中也逐渐受到冷落。
新政田改,富国强兵之政早已按部就班向下推行。
崔恒对于权力,也无年轻时那样渴望,他觉得,他有更多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夫人说得对,他也该自私一回,公务重要,他的家人也重要。
待昭哥儿在朝中站稳脚跟,他便请辞平章事一职,带着夫人四处游山玩水。
之前姜蓉总觉遗憾,崔恒未能同行。
如今他倒是同行,可儿子又被政务缠着离不开身。
人生,终究是小满胜万全,不可事事如意。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爬高山时,他们会忆及不眠山上两人的相遇;踩到枯枝断木时,又会笑着回想,那时一家三口爬山拾捡冬日柴火的窘境。
看到清澈的小溪,两人会在溪边戏水,细数里面的小鱼小虾与青州的有何不同。
遇见宽阔的河流,两人也会搭乘船只,回忆一下当年横渡黄河去往庆州的感受。
几年下来,他们去了西北看大漠孤烟,黄河落日,去了延安府看千年古都,历史遗迹,去了江南,感受一番小桥流水,烟雨朦胧,还去了粤地品尝杨妃甚爱的新鲜荔枝。
不过,每到一处,两人皆会留下画作,伴随着一封厚厚的家书与各地的特産,一同寄给远在汴京的儿子。
两人慢慢将姜蓉册子上所书古迹与风景看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最后一站定在青州。
这个承载了他们无数珍贵回忆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初识之地,定情之地。
再回姜家小院,他们的院子依旧有人打扫,只是小河村早已物是人非。
许多曾在村头大树下歇凉的熟悉身影再也不见,同他们一般年纪的人鬓间已渐染霜华。
听着传闻中的大官来到,两人身边又围拢许多看热闹的村民,看着这大半陌生的面孔,这下两人十分确定,村子里少了许多熟人,但又多了许多他们从没见过的孩子和妇人。
两人怔怔站在村口,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所幸,他们院中的树和菜畦倒是依旧没变,他们的飞虎曾经守护的木芙蓉,如今已枝繁叶茂,花苞簇簇。
如今村子里,已经没有几个故人了。
他们遇上在村中慢悠悠闲逛的二牛,他现在已经当了祖父,家里条件尚可,泥土房屋也扩建成了青砖大瓦房,儿子争气去城里开了个小铺子,孙孙也在私塾读书,他不再需靠着牛车一趟趟来回奔波维持生计了。
几人笑着闲聊几句,互问近况安好,只是分别时言语中却多了几分不舍。
在他们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若他们不再来青州,这日一别,许是就是人生的最后一面。
某日,两人去给爹娘祖父祖母上坟,便沉默着离开了青州。
不知是否在南方吸入了瘴气,姜蓉自回京后身子一向不大好。
请太医看,也只得了个年轻时操劳过度,气血亏损的结果。
只有陪伴她身边的崔恒才知道,不是这样,她之前明明好得很。
就像是一夜之间,她的身子突然衰败。
这些年,他送走外祖,送走舅舅,有朝一日,竟要送走她吗?
不,崔恒不敢相信,但他请遍名医,依旧查不出病症,无力回天。
到后面,他竟四处开始寻觅道士,巫医,想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如此大张旗鼓招揽名医异士,汴京霎时传遍崔夫人病重的消息。
贺任丶高勘接连投帖上门拜访,被崔恒一一挡了回去。
姜蓉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出现裂缝的木桶,再怎样也治不好了。
她笑着拉过崔恒的手,劝他莫要伤心,这段时间,就好好陪在她身边吧。
“不。”崔恒声音颤抖。
“修年,我不想离开你。”姜蓉艰难地说完,便累得气喘吁吁,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离开你。”崔恒弯腰,拉紧她的手。
姜蓉朝他扯出一抹笑,疲惫地闭上了眼。
崔恒颤抖着试探她的鼻息,终究是暗松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
这日,看着夫人醒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崔恒心中涌现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轻声唤她,温柔地替她画眉,梳发。
她的发丝明明还这样黑亮,她明明比自己还小......
崔恒哽咽,擡头眨眼逼出眼中的泪。
“怎么了?”察觉身后的崔恒t半晌没有动作,姜蓉笑问。
“无事,夫人,蚊虫飞进眼睛了。”崔恒偏头回答。
与他成亲这样多年,姜蓉如何还不知他嘴硬的脾性。
这一次,她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只看着铜镜中崔恒的脸笑道:“明明就是舍不得我,为何不愿直说。”
不理会崔恒的错愕与愣怔,她接着道:“若我不在了,你与昭哥儿有事务必要说清,勿要遮掩生出矛盾来......”
“别说了,夫人你别说了。”
崔恒再难抑制内心的悲痛,抱着她无声流泪。
“好。”姜蓉克制住心中的不舍,轻声拍了拍他的背,她又如何舍得,可是崔恒啊,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我今日想吃八宝炙鸭,想吃我们做的神仙豆腐,蟹酿橙,香辣炸肚,打边炉......”
顷刻间,她看着崔恒认真的神色,又笑道:“算了,我最想吃的还是修年亲手做的面。”
“好,我去给你做。”
崔恒喊来儿子,自己则踉跄着往竈房跑去,做面时他一直神思不属,生怕,生怕她没等他回来,便落了气。
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还有接连上来的点菜。
姜蓉笑着夹起一块,嗯,没有咸味,崔恒他又忘记放盐了。
但她依旧是默不作声地吃起来,吃到一半,姜蓉突然开口笑道:“夫君。”
“嗯?”崔恒紧张地望着她。
“你可还记得我们成婚第一年,你给我亲手做的那碗长寿面。”
崔恒哽咽道:“记得。”
“除了咸味,什么味道都没有。”
“什么?”崔恒惊诧,那她当时还连连夸赞。
“就像这碗面,你忘了放盐了。”姜蓉放下筷子,轻轻点一点他的胸膛。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好吃。”
“别吃了。”崔恒心疼地劝阻。
姜蓉拿起筷着,接着吃了起来,虽然面没什么味道,但这些菜还是香的,只是她吃不大下了。
直到最后一根面丝入腹,姜蓉依旧还好好的,望着紧张的父子俩,姜蓉轻笑出声,让他们勿要忧心。
她洗漱后,又去小憩一会。
再醒来,已近黄昏。
透过窗外纵横交错的玉兰树枝,姜蓉从缝隙中望了眼看了许多年的橘黄落日。
日升月落,四季轮转,花谢花开,院中的四时变幻之景早已深深地刻在她脑海中,直至今日也依旧难以忘怀。
花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年,可惜,这样的美景她再也看不到了。
姜蓉一时兴起,喊上守在旁边的崔恒:“修年,我们去抱厦看看落日吧。”
崔恒自是哑声答应,她现在行走无力,他便揽过了抱她的重活。
一步一步,崔恒抱着她慢慢爬上二楼。
沉重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的抱厦阁楼,崔恒的心也随之沉闷不已。
夕阳的光辉渐染天空,连带着崔家院子也洒满一层淡淡的橘红霞光。
察觉到夕阳暖暖的馀晖照耀在自己脸上,姜蓉再看一眼这美景,深吸一口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静静埋首在崔恒怀中。
她想,足矣。
怀中久久没有动静,崔恒浑身僵硬,他不敢说话,亦不敢试探她的呼吸,等儿子来唤,两人方亦步亦趋地踱回主院。
姜蓉现在其实还有一些微弱的意识,她听着他们在耳边说话,听得他们在房中来回走动,听着房中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她觉得有些聒噪。
她本来认命,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些不甘愿。
她还有好多话想和崔恒说,她还有好多话想叮嘱儿子,她好想再看他们一眼,再同他们说说话。
她这一生所遇场景,如同走马观花般从她脑中划过。
重生,成亲,生子,创业,贬谪,流放,回京,游玩。
除了一开始,她孤立无援,后面大半的日子都是崔恒与儿子陪她走过。
她最初并不喜欢崔恒这个清冷孤傲的郎君,只觉他过于傲气,动辄对自己鼻子不是眼,自己还得伏低做小讨好他,她当时觉得她在他眼中怕是与一粒渺小的沙石无异。
可再后来,她觉得,他虽是个沉默寡言,只知埋首干活的呆瓜,但他确实是个好人。
她想无需过多的承诺,行胜于言。
两人起起伏伏,携手度过漫长的岁月。
温柔的陪伴胜过取巧的情话,正直的品行赛过一切空荡的承诺。
这个呆子,与他这一世,她很开心。
只可惜......
姜蓉费劲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崔恒憔悴的脸。
“修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在。”崔恒颤声拉住她的手。
“我,此生不悔。”
“嗯,我亦是。”崔恒沉声附和。
“只可惜,看不到你白发苍苍的模样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破碎的杂音。“但我想,便是老了,那也是汴京最俊的白发老头。”
一滴又一滴热泪落在姜蓉脸颊,她很想再多与他说说话,可是她没时间了,她艰难地望向儿子,沙哑道:“好好地,孩子。”
昭哥儿泣不成声,跪在床旁大声唤娘,哭着拉着她的手求她不要走。
眼看着她眼睛就要阖上,崔恒身形晃动,方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他哽咽着在她耳边颤声承诺:
“夫人,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后面会有男主丶昭哥儿丶前世的番外,平行世界也可,如果你们想看的话。
求轻喷,我写的时候眼泪鼻涕一起流,修修改改又哭了三回,哎,这个结局是早已注定的,番外会解释。
【1】宋仁宗
【小剧场】
姜蓉:“我这一生,想过靠男人来达到自己目的,想过靠儿子来巩固后院地位。”
“直到流放青州,我才真正明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女儿家在这世间本就生存不易,就需要更多的努力与勇气来面对重重考验,若是一味依赖别人,只能处处掣肘,伏低做小。人只有靠自己,才可腰杆挺直,底气十足。”
《驯夫三十六计》第三十六计,女儿当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