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相互扶持的第十八天
◎花开万朵◎
“我不值得,若我没了,你把自己也搅进来,那儿子怎么办?”
“家中可以无我,却不能无夫人。”
天下无敌的大傻子,姜蓉本想锤他一下,但又怕他身上有暗伤,伸到半路的手只得悻悻收回。
提起儿子,两人也明白,昭哥儿怕是早已散学,他们得早些赶过去接他。
两人一同拾起姜蓉买的布料棉絮,崔恒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走近同负责的衙役交涉。最终做下决定,崔恒陪衙役去衙门报案处理后续事宜,姜蓉回书院接儿子。
姜蓉掏出怀中两块碎银,看了眼衙役,示意崔恒收下。
崔恒左看右看,终究还是收下这块银子。
等姜蓉收拾好仪容匆匆赶回书院后巷,昭哥儿果然在摊位等她。看着这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忆及寂静无助的暗巷,姜蓉只觉恍如隔世。
她摇了摇头,看向儿子,只见他正坐在她歇息的小杌子上埋首看书,连她走近都不曾察觉。
“娘!”闻到姜蓉身上的气味,昭哥儿高兴擡头。
“乖乖,怎么没擡头就知道是娘了?”姜蓉放下布料,笑着问儿子。
“娘走路的声音,娘身上的气息,儿都记得一清二楚。”
“真乖!”她摸了摸他的小脸。
“娘,你鼻尖怎么红了?”
“是吗?娘都不知道,可能是外面风大,吹成这样的,等会回家路上,昭哥儿若是觉得冷,娘将新买的布料给你披着挡挡风。”
“嗯嗯。”昭哥儿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转移。
姜蓉这边将推车送回,又去隔壁集市提早已定好的鱼和骨头。食多了猪肉,偶尔也要换换口味才是。
她今儿定了些花鲢鲥鱼的鱼杂鱼籽,这鱼杂最为鲜美,拿来做干锅上佳。至于那条鲈鱼,这会还活蹦乱跳的,等会放桶中养了,回去清蒸时才可保留肉质本身的细嫩清甜。
等母子俩来到牛车旁,二牛见状欲驱牛啓程。
“等等,二牛哥,崔恒今日也同我们一块回去,麻烦你等一等。”
“好说,好说。”
“娘。”昭哥儿拉了拉她衣角,小声问道,“爹爹与我们一起回家?”
“是呀。”姜蓉低头拉紧他的帽子。
“昭哥儿好开心。”他贴着姜蓉蹭蹭,笑得阳光又可爱。
真好,姜蓉现在隐隐有种劫后馀生的庆幸之感,幸好崔恒赶来了,幸好他们都没事。
等崔恒匆匆归来,已是一盏茶后。
看着亦裹面巾御寒的爹,昭哥儿眼睛一亮,甜甜喊了他一声。
“爹爹!”
“乖。”崔恒哑声应道。
回到家,夫妻俩默契不提下午发生的事。姜蓉去收拾晚膳,崔恒则砍柴挑水,辅导儿子课业。
“哇!今儿晚膳好丰盛呀!娘你辛苦了!”
看着桌上的清蒸鲈鱼,鱼杂干锅,还有粉糯的肉沫芋头丝,昭哥儿毫不吝啬他的赞美。
姜蓉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她示意儿子先吃t,她拉着崔恒走到院外。
外面天色朦胧,已经不大看得清物。崔恒不知她喊他出来作甚,他俯首细问姜蓉意欲何为。
姜蓉指了指院子里的那棵梨树,又看了眼旁边的锄头。
“我出生时,我爹曾给我埋下两坛女儿红,其中一坛就是在这个树下一米处。只可惜,他没能尝到这窖藏二十多年的美酒了。”
姜蓉说着,语气也哽咽起来。
崔恒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他拿着锄头,小心地挖了起来。
等美酒一拆封,一股浓郁醇厚,经久不散的的酱香淡淡传来,正是上等酒水历经数年沉淀,与时光丶泥土融合窖制而成的独特芬芳。
姜蓉手执酒壶,对着崔恒轻轻摇晃。
夫妻俩携着一壶酒回屋,却见昭哥儿却只动了寥寥几口。
姜蓉不由叹道:“儿子,没必要等爹娘,菜冷了就不好吃了,吃坏了肚子爹娘可得心疼。”
昭哥儿摇摇头,回道:“爹娘尚未动筷,儿做不来一人吃独食之事。”
幸好这两个鱼下面都接了一些馀炭保温,姜蓉一边给崔恒斟酒,一边劝儿子用膳。
今儿这鲈鱼肉质鲜嫩,只需一些姜片葱丝,再淋上些许酱汁,便可保留其本身的清醇鲜美。
夹一块品尝,肉嫩弹牙,入口清甜,竟比汴京吃的还要好吃。
“当然了。”姜蓉笑道,“这可是在河中新鲜捕捞的,味道自是与汴京圈养的鲈鱼不同。”
昭哥儿吃了些鱼,好奇地望着另一盆加了芥辣与泡菜的鱼杂,满脸的跃跃欲试。
“可害怕?”姜蓉问。
“不害怕。”
“那吃一小块鱼籽试试。”
有了娘的允诺,昭哥儿喜滋滋夹筷,结果被辣得倒吸凉气,姜蓉本想劝他算了,他吃完却抿了抿唇,颇有些回味无穷的神态。
崔恒看得好笑,他起身寻来一杯凉水,对儿子道:“想吃便吃罢,只是勿要贪多,若受不住就浅酌一口凉水解辣。”
这鱼杂酸辣鲜香,很是下饭。
在寒冷的天气里,喝上一口滚烫的鱼杂汤,霎时间湿冷的寒气尽散,一股热意从后背腾起。
崔恒算是明白,为何许多百姓在冬日里都爱食用茱萸花椒芥辣之类的辛辣之物了。
这鱼杂汤倒在饭中,扒一口饭,即可吃到软糯的大米又可吃到颗颗分明沾满汤汁的鱼籽,这样独特的口感与酸辣咸鲜的味道在口中交织。崔恒没忍住馋欲,又去盛了两碗饭。
“来,再来一杯。”
今儿夫人心中好似藏着无尽的愁绪,崔恒擡眸看她一眼,终究是舍命陪君子,硬着头皮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样下去不行,他想。
“夫,夫人,咱们先让儿子洗漱歇息吧!”崔恒撑着桌面起身,身躯摇摇晃晃。
见崔恒这副酒醉模样,姜蓉看了他一眼,含糊地点点头:“既然这样,夫君你先吃,我去带他洗漱。”
昭哥儿自己现在已会穿衣,漱口,只是姜蓉想着陪他的时间少,趁这个机会与他多聊聊心罢了。
安抚好儿子回来,桌子已被崔恒收拾干净,而他本人却迷迷糊糊趴在桌边,睡着了
姜蓉走近,轻轻拍了拍他肩背:“夫君,醒醒,洗漱完再睡罢!”
观崔恒依旧没反应,姜蓉只觉有些好笑,她耐心地唤他:“醒醒。”
过了半晌,崔恒方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
她扶住他往房中走去,两人踉踉跄跄,摸黑前行。
待回房,姜蓉点燃油灯,转身就发现,崔恒正靠在床架边斜斜睨着她,等她对视过去,他却不自在地转移目光。
姜蓉喊他去洗漱,等两人忙完,外面已是一片寂静。
“夫人。”崔恒低声喊她歇息。
“等等。”姜蓉一手支桌,一手端起桌上的那壶酒,仰头对饮。
冰凉的酒水顺着壶嘴向口中哗啦冲去,溅出的酒液滑过她的红唇,沿着她精致的下颌缓缓流淌。因着她激烈的动作,酒水很快便沿着修长的脖颈浸入领口。
昏黄的烛光隐隐绰绰地照在她如玉的脸庞上,给她娇艳的五官镀上一层暖黄的弧光,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温润。
但她终究有些不胜酒力,不消两口,人已左右摇晃。
看她跌跌撞撞,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崔恒来不及思虑太多,终是快步上前,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软香温玉入怀,鼻间却无厚重的酒味,更多的竟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可是他们现在已无财力熏香,她身上这香味从何而来?
看姜蓉美目轻阖,面色酡红,端的是娇柔无力,崔恒暗叹一声,只得弯腰将她抱入床榻。
“夫君。”她轻轻揽住他后脖,声音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娇软。
崔恒闷声轻应,脚下步履不停。
他正欲放她好好躺下,她却使坏用力,将他也一同卷入柔软的床榻之中。
“砰!”两人额头再次相撞。
“哼。”姜蓉清脆一笑。
她突然想起不眠山上两人额头相撞的那次意外,只不过,那次是她在上。这次,是崔恒在上。
一时间,朦胧的酒意仿佛也醒了大半。
崔恒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忙撑起双手,翻身躺好。
“可痛?”他小声问道。
“嘻嘻!”姜蓉翻身贴近,在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
看来是不痛了,崔恒无奈望天,只能劝自己莫要和醉鬼计较。
都到了这个地步,姜蓉也不想再与他含蓄。
她一手撑床,一只手搭在崔恒心口,突然出声问他:“夫君,你没醉是不是?”
胳膊霎时间被姜蓉温热的体温贴近,崔恒正踌躇着要如何开口,却不料被她突然质问,一时间他不禁浑身僵硬,慌了心神。
半晌后,他艰难扭头,看向姜蓉。
“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夫人凉凉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耳畔,崔恒明白,她亦没醉。
再挣扎无用,他哑声承认:“是。”
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言,姜蓉便知他既然酒量上佳,那他在汴京,在庆州时的几场醉酒,怕都是借酒壮胆行坏事。
他为何如此行事,左不过是面子抹不开。姜蓉也不必将事情扯开,给他个难堪。
“哼。”姜蓉清脆一笑,道了句,“我明白了。”
“明白何事?”崔恒温吞问道。
“夫君可是心悦于我。”姜蓉柔声回应。
隐藏数年的心思竟在今日这样的时机被挑开,崔恒一时间只觉脑中嗡嗡,心跳加速,她在说什么?她早就发现了,今儿因着他救了她,她才愿意将此事道明。
这个狡猾又现实的女人!
崔恒又羞又恼,很想出声否认,但他偏偏又那样不争气,因她的一句话乱了心神。
遇上这个人,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坚守,在她身上通通化为乌云。
室内一时之间,陷入沉寂。
良久,崔恒无奈一笑,回道:“是。”
看他又开始忸怩,姜蓉不再逗他,而是起身握住他的手,赞道:“你是官家的好臣子,是昭哥儿的好父亲,亦是。”
“我的,好夫君。”她倾身靠近,端正神色。
见姜蓉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崔恒方有些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
“那你......”他迟疑开口,仿佛竭尽心中全部的勇气。
姜蓉指尖轻轻捂住他的唇,打断他的话:“我亦欢喜你。”
“果真?”崔恒也随她靠在床头。
“当然,我可曾对别人这样说过。”她依靠在他肩侧,娇嗔道。
崔恒却幽幽扭头,幽怨道:“你对高勘说过。”
猝不及防被他翻旧账,姜蓉哭笑不得,她解释道:“我未说过,那时是他喜欢我,我除了接纳他的心意,对他再无任何男女之情。”
听他鼻间发出吭哧声,姜蓉知他最多听了一半。今儿他表现这样好,她也愿意多哄他几句,遂道:“我若不喜欢你,为何你三番两次要与我和离,我却不应。我若不喜欢你,能陪你去庆州,来青州?”
“我若不喜你,又怎愿意陪你过普通日子,怎愿意与你洗手作羹汤?”
看着崔恒耳尖越来越红,她笑道:“我若只为利用你,早在汴京你失势时我便离你而去,不拘随便去哪家当个妾,都比同你来青州要享福吧?”
“莫说了,夫人。”听她又拿做妾调侃,崔恒心中又气又愧,是他无能,牵连她与昭哥儿至此。
看他听着听着头垂了下去,姜蓉劝慰道:“你也莫要惭愧,你守正不挠,胸襟坦荡,清正廉洁,大公无私,你所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所言所行皆无愧于天地。我欣赏你气节,亦支持你的作为。官场错综复杂,风云变幻,无论是变法还是站队,咱们都能摸着自己良心说一句无愧于心,至于结局,结局如何也不是你我这样的蝼蚁能控制得住的。”
姜蓉这话,也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崔恒这人,过孤,过直,直到被人算计也不自知。他倔强又骄傲地坚守着他内心的底线,想要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抱负。
而现实显然给了他一击又一击t。
他尊老爱幼,怜悯弱小,不屑去趋炎附势,谄谀取容,就是他这样纯粹善良的赤子之心,却是姜蓉两世从未遇到的。
人生在世,世事无两全。
能嫁给这个傻子,她亦从不后悔。
“莫要苛责你自己,好不好。”她搂住崔恒,安慰道。
“好。”崔恒的声音愈发嘶哑。
姜蓉不想这好好的气氛变得沉闷,她笑了笑,好奇问出心中疑惑:“那夫君可以说说,是何时不再厌烦我,又是何时喜欢上我?”
崔恒抿唇暗笑,修长的睫毛不自觉轻颤,他脑中难以自抑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那时她穿着一件素淡的石青色褙子,如云似雾的鬓发中只浅浅别了两根玉簪,模样倒是淡雅出尘,只是她的言行皆在昭示着那时的刻意与遮掩不住的轻浮野心。
神思回笼,崔恒轻声回道:“我亦不知,或许是在你第一次拒绝和离之时,或许是你孤身勇敲登闻鼓之时,或许是你在诏狱扇我巴掌之时。亦或是,在生活琐碎的点滴之中,你早已不知不觉走近,走近我心中。”
他转头看向她,认真道:“我只知道,我不想离开你,亦离不开你。”
“呆子。”姜蓉听得还算满意,她轻轻抚向他肩背胸膛。
“可还痛?”她轻轻按了下他青紫的伤痕。
次日,昭哥儿休沐,姜蓉也得以睡个懒觉。
而崔恒,他在外上值的伪装已在昨日被戳破,也不知今儿还在不在家中。
她掀开被子,穿衣走到梳妆台边。
却见上面摆着一封信,还有一枝花。
姜蓉倾身细看,这花,赫然是一朵盛开的绯红色山茶花,而这叶,竟是木芙蓉的枝叶。
她嘴角微扬,拈起这朵花别在鬓间,尔后撩开裙摆,施施然入座,她倒要看看这呆子给她写了什么信?什么话不好当面说,非要浪费纸墨写信。
姜蓉将信件徐徐展开。
上面只简洁明了写了八字。
“花开万朵,心交一人。”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急,我也想男女主有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