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侄子马承死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命折在他的手上,又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他的玷污。
如果不是这些人罪大恶极,根本不会在刚出年的时候就被推来问斩。
——皇家封陵定在年初八,就连被惊扰的先帝魂灵也在等着他们偿清罪孽呢!
余娘仍旧戴着面纱,很坚定地跟随着怒骂、攻击他们的人群走在囚车旁。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些仇人去死。
经过游天的看诊,她身上的病痛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在看到囚车上那些披头散发、被万民唾骂,即将步入死亡的仇人时,她甚至有了一种松快的感觉。
这种感觉进一步冲淡了她躯体的疼痛,令她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善恶到头终有报,就算他们死了,也会千年万年地受到唾骂。
下一世,这些人重新轮回,又会变成怎样的畜生来到世上偿还罪业?
陈松意走在她的身边。
今日是她去刘相府中接余娘过来的。
她们跟随着人潮,像是最普通的百姓一样,看着这比围观的百姓还要长的囚车队伍被推往西市。
西市菜市口上一次斩首留下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刚刚重建不久的地面没有缝隙,鲜血渗透不到底下去。
陈松意看着那些即将斩首的罪人从囚车上被放下来,被毫无尊严地牵到行刑台上。
行刑手在他们的腿弯上一踢,他们就跪了下来。
马元清、桓瑾、王瑜公……每一个曾经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他们曾经在这盘棋上叱咤风云,现在也都成了弃子。
至此,道人布置在中原的所有棋子几乎都已经被拔除。
剩下草原王庭的二王子被关押在大牢中,等待着乌斜单于用战马跟牛羊把他赎回去。
但陈松意不会放虎归山。
大齐派去草原的使臣,将会开出一个让草原人难以接受的价码。
如果草原王庭拒绝,那大齐就正好有了再掀战火的理由。
就算他们答应,景帝也不会把这个在原本的轨迹上会成为大齐心腹大患的下任单于放回去。
大齐会先收下他们支付的代价,然后会提出一个更高的价码。
直到草原人忍无可忍掀桌为止,结果依然是开启战端。
还带着寒意的风在菜市口吹过,周围的百姓肃静下来。
监斩官坐在桌案后,抬头看了一眼晦暗的天色。
今天没有下雪,但天空中积云密布,光线灰暗得像是傍晚一样。
这并不影响他判断时辰,等到午时一到,他便抬手拔出了令箭,朝着地上抛去:“行刑!”
几乎是在令箭落地的同时,行刑手喷在刀上的烈酒也顺着刀尖滴落下来。
他们拔掉了死囚的脖子上插着的木牌,手起刀落!
咔嚓数声,头颅滚落。
失去头颅的身体立刻鲜血喷涌地倒在了地上。
陈松意站在余娘身边,亲眼看着马元清那高大的身体跟头颅分离。
本应该在兄长入仕之后,再过好几年才会被斗倒的马元清,如今已经提前身首异处,省去了数年之功。
他一倒下,就意味着曾经能够左右朝野的宦党势力立刻被清除。
没有被清算的另外几人也急流勇退,像为景帝几下江南、搜罗美人跟钱财的周萍就上了告罪的折子,还把自己这些年贪墨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因此,景帝也就没有追究,毕竟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人。
在他身边除了留下钱忠跟卫午,剩下的几大内侍全都被发配到了闲职上,周萍则去守旧陵。
而几乎是在马元清跟桓瑾头颅斩落,百姓轰然叫好的同时,余娘口中也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
她无法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向死去的人告慰的话,她只是抬起了头,看向积云密布的天空,希望他们在天上能够看到人间的这一幕。
紧接着,以王瑜公为首的几个世家族长也步上了他们的后尘。
王瑜公的尸体刚一倒下,陈松意就感到了术法的消解。
马元清不是她今日来看行刑的目的,他才是。
那些被从龙脉中抽取夺走的气运,在他身死的时候尽数涌了过来,一部分归还于萧家,一部分涌到了她身上,然后又被和京城大阵相连的她散入了阵中。
城中的百姓就感到在这个晦暗的午后,大街小巷里又起了一阵风。
这风温暖和煦,似曾相识。
本来阴气极重的菜市口在这阵风吹过之后,所有人都感到身上的阴寒被驱散了。
下一刻,晦暗的天空也有阳光穿透了积云,朝着他们倾泻下来。
血气弥漫的菜市口,刚刚砍了几颗头的行刑手都抬起了头,看向拨云见日的天空。
然后,围观的百姓发出了一阵欢呼——
这是吉兆!
这是除掉恶人,上天重新给予他们光辉!
特意从城外赶来、站在陈松意跟余娘身边的一名老妪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心满意足地道:“老天开眼,惩罚恶人,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年初八,东郊皇陵。
这一次封陵,一切从简,没有百官,没有仪仗,只有景帝一人。
在烧掉了祭文、给皇天后土烧了三柱清香之后,景帝亲手锁上了皇陵的石门。
尽管曲折,萧氏的皇陵终于还是顺利迁徙到了这里。
“父皇安息吧……”景帝站在石门前,喃喃地道,“请与萧家的先祖一起守护龙脉,守护京师,看着儿臣跟阿弟一起守卫江山,中兴大齐,朕会做一个好皇帝。”
……
横渠书院。
距离春闱还有一个月时间,书院里的氛围还是跟先前差不多。
经历了一段时间修整,书院在地动中被毁坏的建筑跟地貌都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整。
胡宜这段时日都在忙着修复书院的藏书。
当初书院的藏书烧毁,陈松意让她不必紧张,等过多一阵就会有藏书补充。
果然,在付大人跟厉王抄没了那几个世家的家财以后,就带回了这几个千世之家珍藏的书籍。
光是一个沂州王氏藏书的量就有上万册,全部加在一起,被送到刚刚损耗了不少书籍的横渠书院,令原本的藏书楼都装不下,要立刻再扩建一座。
于是剩下的复原重点,就成了胡绩先生带回来的那些孤本。
在将近一个月时间里,胡宜主持着将损毁的孤本恢复了将近三分之一。
而这三分之一当中,又有近四百册是靠她的记忆重新默写出来的。
陈松意来的时候,她还在凭借记忆口述篇章,面前坐着四个今科不用去考试的学子奋笔疾书。
当其中一人听完一段,开始记录之后,她便会开始切到另一本书,口述下一段。
这样的高强度脑力消耗,哪怕只是坐着口述,由其他人来记下,对胡宜来说也是颇重的负担。
她的脸色比陈松意上回见她的时候要差了许多。
陈松意在外面等了她大半个时辰,她才因为不好放客人在外面一直等,停下了口述,对几人道:“你们先去休息吧,下午再回来。”
等这些学子都出去以后,陈松意这才从外间起了身,朝她走来。
这一次,胡宜没有提要她留在这里吃饭,自己亲自下厨的事了。
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
光是主持填补藏书楼损耗的这些孤本,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封陵结束了?”
等许久不见的少女在面前坐下以后,她才问道。
陈松意应了声“结束了”。
看胡宜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压起了睛明穴,她于是说道:“我给你扎两针。”
屋里的香炉冒着青烟,陈松意给她扎了两针,胡宜的疲惫舒缓多了。
“再停一会儿。”陈松意把金针留在了她身上,“复原藏书固然重要,但你的身体也重要。”
她不像小师叔,能够给她开方子调理,只能用金针帮她行气。
胡宜看她坐回原位,听她说道:“给师兄的信我写好了,今日来取了需要补回的孤本书单,一并寄去,应当很快就能重新补齐。”
游天离开之前,陈松意已经从他那里拿到了给容镜寄信的地址。
横渠书院作为日后削弱世家、打破垄断,普及教育、为国选吏的第一线,补全藏书很重要。
这些缺失的书单寄到师兄手中,容镜师兄肯定不会吝惜于这些书。
而等到来日,胡绩先生如同她在厉王殿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中所见到的那样,向着垄断天下之识的士族宣战,这些孤本也将不再是孤本。
人人可读,人人都可收藏。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书籍的印刷效率需要提升。
大齐已经有成熟的造纸术,但现行的雕版印刷术效率太低。
天阁可以改良农具,自然也应该有效率更高的印刷术。
从前不流传于世,是因为世家文阀垄断了学识,不让书籍在市面上流通。
但现在时机到了,由国家、由横渠书院来做这件事,就不怕做不成。
她特意在修补大阵之前来横渠书院,问胡宜要书单,就是希望能在离开京城之前做成这件事。
胡宜将整理好的书单给了她,道:“我知道你既说能将这些书找齐,就一定能。但这到底是书院的事,不好过分烦劳你师兄,所以我还记得的、能补回来的,我就不写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