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方带路的两个漕帮汉子停下了脚步,转头就看到少女抬起了手,与站在她面前的人击掌为盟。
忠义厅。
陈松意跟裴植到来的时候,游天已经为潘帮主诊断结束,用金针为他拔了毒,还让他服下了自己调配的解毒丹。
潘逊对自己并非生病,而是中了毒的真相也终于有了了解。
“毒是剧毒,够棘手,但不是不能解。”游天一边收起金针一边说道,“下药的人没有下足分量,所以你才会这样一直衰弱,没有立即死亡。”
只不过这个高大的老人到底是年纪已长,要彻底解毒需要些时间,不能像他在客栈为那些病人诊治一样一蹴而就。而且,解完毒之后还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劳心劳力。
游天一边开方子,一边道:“漕帮的事务该交给年轻人了,你老人家就退下去,颐养天年吧。”
他这样说,老人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从善如流地笑着点了头:“神医说得是,我不该抓着这个位置不放,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对明川派人四处寻找名医,最后劳心劳力地请来这位神医的举动,老爷子觉得很是窝心。
至于游天说话不留情面,只能说神医的性情大多如此。
医术越高,说话越直。
毕竟从来只有旁人求他,没有他要求旁人的时候。
游天开好了方子,随口道:“我看你这个孙子就不错。”
说着,他瞥了翁明川一眼,然后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了在一旁等着的李大夫。
李大夫不是下毒之人,他端来的药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的原罪只是医术不够高明,看不出帮主不是生病。
当知道这位就是自己视若神明的神医,已经人到中年的李大夫就化身童子,在他身边随侍笔墨。
药方一开好,他就如获至宝地接过,然后一边称妙,一边离开去抓药。
如果不是解毒丹珍贵,游天手上也没有几颗,他都想向游神医讨一颗来尝一尝,分辨一下这种解毒灵丹究竟是用什么药材,什么手法配置成的。
“游神医!”翁明川忙道,“我并无此意。”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下毒之人找出来。
老人沉默着。
他身上的毒是亲近之人所下这件事,他并不愿意相信。
已经由翁明川引见过,在厅中落了座的陈松意开口道:“帮主不愿相信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人非圣贤,下毒的人或许也是受了旁人蒙蔽才这样做。”
老人抬头,见这个身穿青衣的少女双眸清明,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先前我师叔不是说了吗?像这样的剧毒,只要一次下足,帮主你就拖不到翁堂主找我们来。此人没有下足量,应当不是出于本心,只是一时失察,受人误导。”
裴植在旁听着,心道: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同样的话说出来,跟她那位小师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潘帮主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舒缓了。
他终于不再回避这件事,而是愿意思考。
沉思了片刻,老爷子缓缓地道:“我想不出会是谁。”
作为陈松意的朋友被特邀前来的裴植适时地道:“谁能从中得益便是谁。若潘帮主有事,离漕帮之主之位最近的会是谁?”
在场的漕帮中人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杨洪天。
“不可能。”老人目光如炬地看向裴植,坚定地道,“绝不可能!”
裴植却是咳嗽了两声,笑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第60章 第一更
京郊,书院外。
集市里,被打翻的摊子重新收拾归整,在冲撞下受伤的人也得到了救治。
只是打碎的商品、被踩烂的瓜果无法复原,哪怕这几人都已经被风珉的护卫打了一顿,而且捆了起来,扔在茶棚外,百姓看向他们的目光依旧带着惊惧。
老四看得心头火起,走出茶棚又踢了这些王八蛋一脚,换来几个阴冷的怒视。
老四反瞪回去:“看什么看?天子脚下,书院门外,轮得到你们放肆?”
这几人被干扰了任务,不甘地看向茶棚。
只见他们的目标正在由一个妇人处理手臂上的伤口,而坏了他们事的风珉跟谢长卿正背对着这个方向,站在那女子面前。
被捆在地上的一人啐了一口,抬起头来威胁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胆敢庇佑乱党,阻碍禁军办事——”
“哟呵——”
老四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稀有动物。
他在这人面前蹲了下来,抬手拍了拍这张被板凳砸得鼻青脸肿的脸,“你连我家公子爷是谁都不知道,还在禁军混什么?我看你们才是假冒禁军的乱党!给我老实点!”
说完啪的扇了这人一巴掌,完美展现了京城第一纨绔的护卫气质,换来这几人越发愤怒的瞪视。
只不过眼神又不能当刀子使,老四撑着膝盖起身,完全不痛不痒。
茶棚里,风珉听见了自家护卫跟他们的对话。
谢长卿也同样听到了,他看向风珉:“这些人连你都不认得,绝对不是京城的禁军,刚才我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来自江南一带。”
既是从江南来,又能穿上禁军的服装,直接在城门口锁人……背后是谁在安排,再清楚不过。
桓瑾身在江南,马元清就是他在朝中的手眼,后者又刚刚在桓贵妃生辰重获圣眷,想要安排桓瑾的人在城门口守株待兔、抓住一个弱女子,可以说是全不费力。
如果不是余娘反应快,想到了来书院求助,现在应当已经被他们抓住。
没人会知道她曾经带着这些好不容易被带出来的罪状,曾经闯到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
她带出来的东西,刚刚风珉与谢长卿已经打开看过了。
这两本账本被保护得很好,连卷边都没有,上面记载的笔笔交易触目惊心,光州府一处的销金窟,半年就是个天价数字。
油纸包里还有一份出自红袖招的名单,所有参加过“祭典”的官员都记录在册。
他们的名字旁边写着时间,后面是红袖招的姑娘按下的血指印。
尽管这些指印的主人都已经死了,就只留下余娘一个,但是风珉跟谢长卿都知道,这样一份名单,只要里面有三分之一是真的,那整个江南官场都要清洗换血。
风珉沉吟了许久,最后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这些人穿着禁军的衣服,却不守禁军的规矩,应该踢回北军中去,让我爹见见。”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拿走谢长卿手中那份名册,“今日之事,我看就不用惊动书院了。我与付大人相熟,我会带这位姑娘去见付大人,长卿你也不要分心,回去吧。”
然而,他却没能抽动谢长卿手里的名册。
从茶棚顶上透下的日光中,谢长卿如玉的手指牢牢地抓着这纸册,他的目光与风珉对上,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风珉一看到好友这个固执的样子就头疼。
他跟自己不一样,他是要走科举路的人,景帝最喜欢的是纯臣,一旦他参与进来,在帝王眼中就不知会被打上哪边的烙印。
他明年就要下场了。
他要做从横渠书院出去的下一任状元、下一任首辅,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此所误?
两人的对峙落在余娘的眼中。
她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有些不安地看着在茶棚中的两人,不知他们是起了什么争执。
就见这位俊美如玉,风采胜过她所见无数人的谢公子沉声道:“我读书出仕,为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位姑娘选择来书院,将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就是因为她相信书院教出来的学子能做到碑上所刻的这四句话。”
余娘听着,下意识地看向了书院外所立的那座碑。
“如果因为这样会影响陛下对我的观感、影响我的仕途,我就退回书院里,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去读我的圣贤书,而让我的好友去独自承担一切——那风珉,我有什么资格做书院的学子,又有什么资格被你引为挚友?既见不公,就当去踏平,我同你一道去。”
余娘收回目光,见随着他的话,身穿锦衣、俊朗贵气的风公子双眼从凝重忧虑变成了神采熠熠,最后满是豪情地笑了:“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就是他的挚友,这就是他的好兄弟!
他一拍好友的肩,“我们一起去!”
秋闱将近,把这几个被绑起来的家伙留在这里,不光影响集市的生意,还影响书院的学子。
因此风珉让手下的护卫把他们团了团,全都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受伤的车夫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银子,被买走了他的马跟车。
他留在茶棚中,看着自己的马车塞满了人,取代了他的老四坐在车辕上一甩缰绳,马车就跟在忠勇侯府的马车后跑了起来。
马车里,余娘披着一件披风,指尖揪住了顺滑的布料。
原本以为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后,她的心就不会再受外物影响,可此刻看着车厢中金相玉质、轩然霞举的两人,她就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出身忠勇侯府的风公子对她没有半点看轻,出身清贵世家的谢公子待她也如寻常。
精通大齐律法的谢长卿一面手执笔墨,为她写下状书,一面向她询问一些细节,温雅和煦的嗓音让余娘渐渐找回了平静。
当马车开始接近城门的时候,这封出自谢长卿之手,为她、为江南那么多冤魂所写的状书,也已经成型。
余娘识字,她接过了这封状书,看着看着,就眼眶发红。
而谢长卿则又摊开了另一张纸,开始落笔,写下一篇祭文。
这祭文在方才写状书的时候,就成于他的胸中,祭典的是将这些罪状收集起来的红袖招姑娘,还有拼死将它们送出江南的三义帮义士。
他是横渠书院当代第一人,文采何其风流,更兼心中有着一股义气,满腔怒火。
一篇祭文洋洋洒洒,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风珉看着好友铁画银钩的字落在纸上,力透纸背。
他在旁亲眼见证这篇祭文成型,心绪也跟着文字起伏,真切地感到了好友的悲悯之心。
余娘是这桩大案的幸存者,她选择站出来,带着这些罪状来到京城,站到众人的目光之下,要接受的就不仅仅是审视,更会被同她遭遇的一切联系到一起,被迫揭开身上的疮疤。
谢长卿的这篇祭文站在她的角度,以她的口吻道出一切,写的不光是江南之乱的真相,更写出了她信守诺言,不畏死亡,带着罪状从江南一路走到京城的九死一生。
字字句句,立起的是一个无惧风雨、无惧死亡的奇女子形象。
只要传开,众人在看到她的时候,所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祭文中所写的她。
就算翻出她在江南黑暗中的过往,给她所添的不过也是又一重的光芒。
所有不堪,所有的伤疤,都会化作她身上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