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的速度果然比她自己用双脚走来得快,刚到中午就到了这对祖孙的村子。
她也没有停留,只是绞断了自己头上的一根银簪,换了两身衣服跟鞋子,付了车资,又继续逃。
回家不行,往江南总舵去也不行,剩下的好像就只能北上。
她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在码头找了一份做厨娘的工作,随着一个商队往京城去。
这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怕船被扣下来,怕再遇上在江面上肆意劫掠的人。
但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顺利来到了京城外围。
她自称是要来京城寻亲的,在码头下了船,观察着来往的人。
观察了许久之后,她才选择了几个来镇上置办东西的村妇,询问这里是哪里,依旧用来寻亲的借口,跟着她们回到了村里。
她要找的人自然是找不到的,不过她做出惶然无措的样子来,村里人见她是女流之辈,而且又是一个人,所以就先让她在这里留下了。
村头有空置的房子,余娘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初来的时候,她每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撕碎、被吞噬。
每每惊醒,唯有摸到枕头底下放着的那把柴刀,她才能安定下来。
擦去冷汗,就再次强迫自己睡过去。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余娘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来到这里,这儿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她可以重新开始。
旁边的笑声传入她的耳中。
原本在洗衣服的姑娘们打闹起来,互相泼水,水花溅到了余娘脸上,这才让她回过了神。
想到自己这件衣服好像洗得够久了,该换一件了,她才伸手把它拧干,要放回篮中。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惊叫。
本来打闹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
发出惊叫的少女猛然站起,指着前方道:“水里……水里有人!”
余娘霍地起身,看向前方,那里真的有一个人!
他的背上插着十数支箭矢,面孔朝下,不知死活。
他从水上漂来,他周身的红色不是霞光,而是血。
余娘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跟水锈色的皮肤,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他。
在那个黑夜,就是他跟漕帮的另外几人从暗道来,把她们从红袖招接出去,带她们离开了那里。
当她要一个人离开州府,往其他地方去的时候,也是他送她出去的。
她站在岸边,颤抖着,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快跑……”
那些慌张的姑娘没有听见。
余娘又说了一声,“拿上你们的东西,快回去!”
这一次她的声音尖锐,惊飞了水草里藏着的鸟。
“回去!拿着东西快回去!”
她驱赶着她们,“就当没有见过!”
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来他们村子寻亲、然后就这样住下的美貌女子这样爆发,姑娘们都不由自主地照做了,一个个把还湿着的衣服匆忙地装回了篮子里,三两结伴地往回跑。
一边跑,她们还一边忍不住回头,看站在岸边的她。
明明是她让她们跑的,可是她自己却像是脚下生根了一样,站在那里不动。
见她们回头,站在霞光中的余娘又再次尖声催促:“跑!”
几个姑娘连忙收回目光,犹如身后有野兽在追赶一样,慌忙地朝着村子里跑了。
她们会不会听自己的话、能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余娘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离开江南这么远,可是他却从水上漂了过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那些接管了州府,不想放过他们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她也想走,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走,可是当她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却是朝着水中跳了下去。
岸边的水不算深,她来到了那人面前,把人从水中捞了起来。
还有气,她将手指停在对方湿漉漉的口鼻前,颤抖着想——
人还没死。
余娘奋力地把人弄到岸上,却不敢去动他背上的箭矢,只能低头去给他渡气,又按压他的腹部,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
随着一声长吟,对方醒了。
“是你……”
这个漕帮汉子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是一个重伤将死的人。
就像她一眼认出了他一样,他也认得她。
不等她说话,他就说道,“死了……大家都死了……”
余娘猛的一颤,却不知是因为浸了水,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对方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她。
“那些人很快会追过来……咳咳咳……我把东西藏在了上游,一片盘旋的树根下……你去,你去带着他们的罪证跟颜姑娘的信物,去京城……找、找……”
他没有说完就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了很多血沫。
余娘着急地问:“去找谁?你说,去找谁?!”
“付大人……咳咳咳,付鼎臣大人。”
他终于说了出口,然后推她,“快去,不要管我……”
她一咬牙,把人留在了这里,端起洗衣的篮子就跑。
那些来追杀他的人看到他在这里,找不到他们要的东西,还会去村子里排查,寻找蛛丝马迹,看有谁跟他接触过。
村子里少了谁,自然就是谁跟这个“乱党”接上了头。
她这个外来者就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想留下来,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去找东西再走,也不会有机会的。
在奔跑的时候,余娘耳边回响的全是这个汉子说的话:人都死了,全死了,就剩他了。
差一点,幕后黑手就能把这些全都掩盖下去了!
她的眼中、心中同时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就像那一夜颜清放的那把火,愤怒的想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她回到村里,收拾好东西,再次脱离了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
顺着他说的方向,她朝着山上爬去,磨破了膝盖,磨破了手掌,来到了上方的湍流。
那些前来搜寻的人,马蹄这才踏入了村落。
她溯游而上,找到了他口中的那片树根,然后跳了下去。
她的水性不算好,一下水就想起那个夜晚。
在黑暗的水道里,她跟身旁挨挤着的少女们一起脱离了身后的黑暗。
可是现在,她们都死了。
她努力地游着,抓住了交错的树根,伸手去底下摸他所说的布包。
水不时地淹没她的口鼻,让她感到阵阵窒息的痛苦。
她心中是有仇恨的,只是觉得不堪,不愿回首去面对。
当有人还活着、带着这些东西去揭露的时候,她可以隐姓埋名活下去,但是现在没人了,就轮到她了。
交错的树根里,余娘的指尖勾到了一件硬物。
她连忙努力地伸长了手臂,潜下水去将东西拿到了手,又猛地浮出水面。
水从她的脸上、头发上滴落下来,她看着自己拿到的东西,深深地喘气。
片刻后,她才把这些罪状跟信物放在了怀中,努力地朝着岸边游去。
进了村的追兵在水边发现了目标的尸体,却没有从他身上搜出他们要的东西。
带头的人脸上的表情很是冷厉。
逐渐深沉的暮色中,他转过了头,看向已经燃起灯火的村子:“查,把人叫出来问清楚,今天什么人来过这里,村子里现在又有谁不在了,查!”
很快,他们就锁定了那个住在村头的、名叫余娘的年轻女子。
“……她是最近才寻亲寻到我们村里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她原本来自哪里。”
“她不大爱跟人交往,其他的我们也不了解。”
“今天,我们一起去水边浣衣,我们先回来了,她洗得慢……”
得到了余娘当时的警示,回来之后又发现她人不见了,姑娘们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余娘是想保护她们的,才会让她们跑,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现在这些人来问,她们什么都推说不知情,或许就能阻碍一番,让余娘有更多的时间脱身。
这十余骑的首领看着她们,一眼就分辨出她们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话。
如果这里不是已经靠近京城,不宜惊动京中,他就把这些贱民全都杀了。
村民们迎着他的目光,心下一寒,不由得往后退去。
幸好这些人在问了余娘的外貌特征、得到了答案之后就从村子里离开了。
十余骑踏着星月朝着京城方向去,其中一骑背上还驮着一具尸体。
“她一定是去京城,那些东西必然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