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升他为礼部侍郎,钦点他为皇陵卜选修缮的负责人,还给了他任何时候随意进出城门的特权,他本应该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他不能累及家人。
负责修缮皇陵的一共十三人,其中有官员,也有堪舆师。
这十三人当中,那些从地方上来的堪舆师是最先被收买的。
他们的身家性命被地方豪强拿捏在手里,独自在京城,可是家人却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
本来他们受帝王征召、前来修皇陵也是为了钱财,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豁出性命。
他们几乎都是瞬间倒戈。
因为对方要的只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由他们负责的渠道送一些东西进来,埋一点物件在皇陵里。
风水格局这种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算是陵墓前的一株花草,开出的花数目是八还是九,都会对整个格局产生影响。
紧接着,就是几个中层官员。
他们也很挣扎,其中也有人十分的刚直,在面对收买跟威胁的时候,决定要去上报朝廷。
陆云当时还在旧陵那边,回来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位同僚的状告并没能上达天听。
在秋日的一天晚上,他家中失火,全家一十三口都葬身火海,包括他刚刚满月的小孙子。
而调查的结果只是意外,陆云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在发冷。
只是一人死去也就罢了,可全家都不放过,甚至连想要说的话都没说出去,就被捂了嘴。
在这之后,剩下的人就都被这杀鸡儆猴的一招给镇住了。
刚从旧陵回来的陆云就成了最后一个。
或许是因为他们要进行的最后一步最复杂,而他的地位最高,话语权最大,买通他最有效,所以这些人用上了收买加威胁。
像昨天那样的情况,从回到京城以来,他已经不止遇到一次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什么时候会屈服。
今天是旬休,他们也休假,不用去东郊。
他本应该带期盼已久的儿女出门的,可在这样的大晴天,他却在家中枯坐了一日。
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却也不能波及家人。
他不能倒向那些把持朝政、蒙蔽天听的幕后黑手,也不能用自己的声音发出警告。
“那用我的死,总可以了吧?”
当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云就感到整个人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
他死了,这个位置就会空出来。
他的家人不会受波及,而他的忠君之责也全了。
至于他的死能不能让陛下察觉到问题,他希望可以。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云从桌后起身,他要跟自己的家人再相处一次,跟他们一起最后吃一顿晚饭。
还要把老宋头也叫上。
然后,他就可以上路了。
第188章
天色刚擦黑,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就停在了会馆门前。
车夫看着眼前恢宏的会馆大门,感觉自己的马车出现在这里是如此的不搭。
他看到会馆门口站着的两个侍从,见他们盯着这里,生怕要来赶自己走,连忙从车辕上下来,对着身后的车厢道:“姑娘,到了。”
站在门口等着的两个侍从立刻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那灰扑扑的帘子看:
“是陈姑娘吧?”
等到帘子一动,陈松意的身影从其后出现,两人立刻喜上眉梢:“是陈姑娘!”
他们其中一个跑向陈松意,另一个转身朝着会馆里去,通知陆掌柜。
他们江南会馆接待过那么多不凡的客人,可没有哪一位能有今日这样的派头。
经过今日,就连在这里吹着寒风等陈姑娘回来,都成了一件抢手的差事。
“陈姑娘!你回来了!”
见门口站着的人迎过来,年轻的车夫还瑟缩了一下,不过等看到这人脸上殷勤的笑容,跟对雇自己马车的姑娘的那种崇敬跟热络,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害怕变成了好奇。
侍从殷勤地道:“小人奉陆掌柜的命,在这里等姑娘,姑娘有什么要小人搬回去的?小人力气大,姑娘千万不要跟小人客气。”
“没什么要搬的,不麻烦了。”陈松意大概知道为什么会馆的人态度变化这么大,她思忖着,今天两个国公府来的阵仗怕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说完,她就要支付车资。
可会馆侍从哪能让她来付?
他立刻伸手一按车夫的手,说道:“陆掌柜交代了,姑娘是贵客,小人来,小人来!”
陈松意停下了动作,看他拿出了一吊钱,豪爽地塞到了车夫的手里,说道,“不用找了。”
年轻的车夫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钱,有些错愕地看向陈松意。
这么多,够雇他的车来回二十趟了。
陈松意接触到他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今日辛苦了,既然是会馆掌柜的心意,那你就收下吧。”
这话一出,会馆侍从立刻喜笑颜开:“陈姑娘都这样说了,你就快拿着吧。”
“那……多谢姑娘。”
车夫拿着钱,感觉犹在做梦。
他看着这个侍从殷勤地引着陈松意进了会馆,又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钱。
太好了,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了这些钱,这个冬天家中就能多买一些煤炭了。
进了会馆,一去花厅,陈松意就感到热浪跟音浪一起朝着自己扑来。
里面人人见了她都两眼放光,兴奋难当:
“回来了——回来了!松意回来了!”
“学妹!哈哈哈哈!你回来了!”
陆掌柜满面红光,亲自来引她进来:“松意姑娘!我在会馆坐堂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都是托了你的福啊哈哈哈……”
陈松意被引到席间坐下,先征询地看了看两位先生,又看了看哥哥,再看向大家。
只见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兴奋的、仿佛喝醉的表情。
如果是上午的事,再兴奋也不可能持续到现在。
因此,她笑着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事?”
很快,她便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中,得知了今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会馆里有多么热闹。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刘相。
——当朝首辅在江南会馆待了半天,甚至还留下来跟他们一道吃了午饭。
首辅,这个文官的最高位置,可以说是每一个走上仕途的举子的至高目标。
刘相的官声虽然非常一般,但是在彻查江南一案这件事情上,他那一跪一请,就令他在士林中的官声有了极大的扭转。
对于他的滑不丢手、毫无风骨、随随便便就向奸佞低头,如今有了不同的说法。
当有人鄙夷他、看不起他的时候,会有人站出来反驳:“如果刘相不这样做,那他就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刻,起到左右局面的作用!”
“你们懂什么?他是自污以降低宦党奸佞的警惕,好留在朝中,为大齐保存薪火。”
“十几年如一日,还要承担骂名,你们谁做得到?!”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是这位首辅自己放出的风声,又有多少是文人士子发自内心为他辩驳,总之,他现在的名声比起从前来,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学妹你说,有几个上京赶考的举子能在春闱之前就跟首辅一起吃饭,同他交流、得他考校的?”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啊!
不光是这些年轻人,就是赵山长也被刘首辅这有如春风拂面的态度弄得有些迷糊。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好,但没想到这么好,能把首辅都吸引过来。
说实话,陆掌柜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这两天的事跟刘相家没有半点关系,自己跟他也没有半分交情。
而他今天留在这里,跟这群江南士子相处甚欢,说不定就是觉得这其中有良才美玉,值得接触。
在大家都沉浸在这种“首辅韬光养晦数年,如今奸党势弱,他于是要为国选材,考察栋梁,然后看中了我们中的几个或者十几个”的错觉中时,唯有陈松意保持着知晓未来的清醒。
她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哥哥,心中叹息:
不,你们都猜错了。
首辅没有那样的野心,他今日来只是想提前榜下捉婿。
察觉到妹妹的目光,陈寄羽也看向了她。
他不知道妹妹正在想什么,只微微一笑,把自己没喝过的茶递给了她:“渴了?”
“谢谢哥哥。”
陈松意同他道了一声谢,想道,刘相会注意到他,这是命运的必然。
就算今日不来,改天也会来,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过,王次辅夫妇也来了,颖国公府是自己救下的徐二郎亲自来,这她倒是没想到。
在她端起茶杯的时候,赵山长看到她的手,便有些神秘地开口道:“除了这几位,我们今天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你猜是谁?”
陈松意朝他看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