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好,正午时分。
凉台大营的中帐里,
袁天佑和司承朗各自坐在下方两边,彼此对望,目露焦急之色。
在正中间的首位,坐着一个虬髯汉子,披坚执锐,正是这凉台大营的主将姜丰载。
此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份奏折,细细研究。
“两位到我凉台大营,想必是为了青城活死人之事?”
司承朗低眉顺眼,没有开口,一个眼神将发言权转给袁天佑。
“将军所言正是!如今青城情势危急,想必传令官已经将事情禀明。万望将军迅速发兵救援!”
深吸一口气,这位一城父母官站起来对着自己这位昔日的同窗拱手。
什么同窗之谊?都是扯淡……袁天佑现在深有体会。
如今他站着,有求于人,对方坐着,不急不慢。
他何曾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曾经想的是,以自己今日地位,虽不至于让这位同窗跣足相迎,至少也该有必要的热情。
如今看来,当年的那点同窗情谊怕是被他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姜丰载将手里的折子放下,凝视自己这位同窗,轻轻呵了声,“青鸿兄所说,本将已经了解。但是你来晚了一步,我昨天刚刚收到军令,命我北上赶赴北漠助阵。”
“因此,你所托之事实在难从!”说完,姜丰载摇摇头,做出为难神情,似乎有些遗憾。
“北方又有战事?”
袁天佑微微皱眉,自北寒王镇守北漠,这天下所有军队任其调动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定。
毕竟,夜之一族对于大梁的威胁远胜于其他!
若是真如此,那此行可就悬了!
但,
事情真的会这么凑巧?
我这来求援,他那边就来军令了?……袁天佑强忍胸膛起伏,看向姜丰载,那桌面有刚刚放下的折子。
这眼神明显怀疑,但他说不出口。
姜丰载微微一笑,“侯爷的口令的确到了。”
“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敢强人所难,只是青城十万人口,将军如何能坐视不理?”
“军令如山……”姜丰载仍旧笑着。
一时间,袁天佑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军令如山!
这一句是当兵的最好的托词。
“大人,大人?”
司承朗忽然低声喊他,用手指了指袁天佑镶着银丝边的宽大衣袖。
袁天佑如梦初醒,急忙忙从衣袖里掏出那块令牌。
中间显眼的相字令姜丰载忽的一震!
“相令!”
他瞳孔缩了一下,立刻恢复如常。
“同窗一场,本官本不想用这种方式向将军借兵。可奈何……”
袁天佑也有些许无奈,拿出这东西,意味着不看同窗情谊,只看朝中地位了。
而对于他手里的这块牌子,他有绝对的信心。
姜丰载陷入了沉默。
良久,
他忽然抬头,眼神复杂,“既如此,那我点一千五百兵给你,这些是新征调来的。还没有入兵籍,不在侯爷调动范围里。”
“一千五?新兵?”
袁天佑脑海里反复思量,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像极了在菜市场砍价的老大娘。
他想要更多,更好的兵。
不过看起来,他的这位同窗怕是已经做出最后的让步。
当然了,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是夫子。
袁天佑刚要说些什么,司承朗已经站起来,“多谢将军!”
“你……”
袁天佑错愕!
“好!那就如此定下了!孙副将,给袁大人点兵!”
袁天佑浑浑噩噩的被司承朗带出去,在校场点了一千五百新兵,这就带着一群衙役们离开。
…………
中帐,
姜丰载喊进来已经点兵结束的孙副将。
“孙兴,这有两道折子,你派人分别送往京城和北漠,记住,北漠那里你要亲自去!”
孙兴着一身铠甲,嘴边略有胡须,犹豫道,“大人?这是为何?”
他很清楚,北寒王那里根本没有调令,姜丰载既然不想借兵,那就骗那个七品芝麻官就是了,怎么还得通知侯爷?
知道自己的副将有困惑,姜丰载微微一笑,“做戏嘛!不得全套?我可不想被他在我恩师那里戳脊梁骨?态度诚恳些,和侯爷说明情况,请他务必开金口,给一道调兵口令。”
“那这京城的折子?”
“呵呵,这是参青城县令的……”
“大人,他不是你的同窗好友?”孙副将惊讶。
摇摇头,姜丰载说道:“同窗而已,非好友。如此看来,还有可能是政敌!”
“如今青城已经沦陷,这是侯爷的计划,没有人可以阻挡!但是这件事情必须有人背锅。伍家算一个,但是还不够!再加上个县令和镇魔司防城不利!这就可以彻底洗掉侯爷的嫌疑……”
孙兴大约明白,点头认可,但是随即想到什么,“可是我们那一千五百新兵?”
“呵呵,毫无战斗力的新兵而已,翻不起浪花!相反,他们此去,也许会带回来数万‘新兵’!”
“大人说的是?”
姜丰载默而不语,一副你懂的眼神看着他。
孙副将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
“笃笃笃。”
马蹄在官道驰骋,一路来,袁天佑脸色阴沉。
显然,这一次借兵之旅,对于他来说可有些不愉快。
正想着,身后有一骑忽然冲过他,拦在他面前,正是司承朗。
“吁……”
“原地休息!”
司承朗一挥手,后面的军队长龙一般停下来。
“司主事,青城危急,可没有时间停歇啊”袁天佑坐在租来的高头大马上,眼皮子抖了抖。
司承朗点着头,请这位青城的县太爷下了马,拉拉扯扯着,带着他走进了小树林。
“有事尽管说,何必遮遮掩掩?”
袁天佑本来就心情不佳,此刻毫不掩饰。
“大人,你真的觉得,这一千五百兵能帮咱们镇压青城之乱?”司承朗顺着长龙看过去,后面的军队威风凛凛。
走到一颗树前,袁天佑伸出一只手拍打着,若有所思,“怎么?不是你答应了的?”
司承朗一听,立刻明白,这袁天佑的心结原来在这里。
当初姜丰载承诺他们一千五百兵,袁天佑是不满意的,但是司承朗应下了。
这才半推半就的离开。
“大人!你试想一下,若是继续纠缠,那姜丰载能给你多派点兵?”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你我都清楚,无论侯爷那里有没有军令?这姜丰载摆明了不想管青城的事情。”
“大人应该知道,在朝廷当中,一直分为两个派系。对于北方的夜之一族,侯爷是主战派,但是相爷是主和的。而这姜丰载不用多说,自然是主战的!”
“青城之乱,背后之人是谁,想必你也也知道,但是大人可知道,侯爷为何要将青城十万人变成活死人?”
袁天佑一直没有开口,因司承朗说的这些也是从王琛的口中知道的,其实并无真凭实据,但是听来却合情合理。
因此他一边听,一边思考。
“只因为北方战事吃紧,需要额外的战力。而活死人便是最好的战力!”
“用百姓为战?”袁天佑低吟,显然有些不信。
“那七里镇的事情怎么说?”他反问一句。
司承朗凑近了些,观察着袁天佑的神情,这才继续说道:“之前我曾经带着兄弟们除妖,在一些村子当中得知,有外地的官兵介入强行征兵。后来有些逃兵回来之后,发生了异常。”
“怎么?”
“整个村子的人都变成了活死人”司承朗顿了顿,“七里镇的事情是我听来的。据说是因为镇上的年轻人被征调,后来却成了被无限利用的活死人,不知怎么的,七里镇的百姓知道了这事。准备请万民书捅到朝廷里。”
“这才惹恼了侯爷,于是乎”
司承朗没有继续说下去,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以民为兵?将他们变成活死人?”袁天佑自问进入官场时间不短了,可竟然一直不知。
这对于他的震撼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然你以为侯爷数年来的胜仗是怎么来的?”
“这未免太过于骇人听闻!”袁天佑倒吸一口凉气。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实我所说的。”
“什么办法?”
“青城学院的夫子可以作证!”
“恩师!!!”
青城学院,
给费阶放了假,夫子不免有些遗憾。
多少年了,他欣赏的只有两个学子。
鹌鹑是不安分的,他早晚要走,所以当初入学才给他设置了门槛,好在他天资聪颖,也得以顺利通过。
另一个费阶就心思单纯了,也是他最为看好的。
倘若可以在学院随他学上十年,将来成为大梁首辅也不在话下。
但可惜,
他遭了鹌鹑的计了。
这一次回家,费阶能否再回来?
难说。
再看即将回程的另一个学子,袁天佑。
浩浩荡荡的军队很是唬人,但是他不清楚青城里的局势。
夫子立于山之巅,遥遥看向北方。
云霞气蒸云梦,如血云遍布,似有龙虎从风在内里翻腾。
那里是北漠的天,不似西元州,除了风烈一些,其余的天气向来温和。
“腥风血雨是每一个王朝崛起的必经之路,大梁也不例外。看来老夫也不能等闲视之了。”
夫子身影在空中飘摇,仿若灵魂出窍,一道白色身影狂放变大冲向天际,瞬间覆盖那北漠的血云天。
这是他出仕的征兆,此举只是为了和那老友北寒王打个招呼。
北漠寒苦之地,
年轻的士兵身着特制的羊皮衣御寒取暖,血色云雾下,篝火勾连,使得这寒冷风里多了些温度。
一个面孔稚嫩的执戟官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羊汤,往中军的营帐里走去。
“侯爷,给你送汤来了”他站在门口,很小声。
声音才刚出口,就被呜咽的寒风吞没,仿佛他从来没有开口过。
这便是北漠的天,
只一个字,寒!
他的脸捂得严实,因这里狂沙尽飞,扫在脸上不亚于被剑割了一刀。
双手皲裂的地方破开了,砂石打进去,陷进皮肉里,这使得他不仅仅疼,也痒。
但手里的羊汤抓的稳稳的。
过了一会,军帐里传出一声,“进来。”
军帐里的火盆烧的正浓烈,因此温度瞬间提升,小官兵浑身抖了抖,将羊汤放在桌上,准备出去。
“等会!”
“侯爷有何吩咐?”小官兵回头。
“传我命令,今日可能会有变故,令所有人戒备,巡逻加三班!”
“得令!”
小官兵转身出去。
军帐里,
羊汤滚烫的气息浮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道油雾,诱人的香气渐渐散发出来。
那一直埋头在地图里的男人终于动了动。
这张脸十分刚毅,不似北漠之地的游牧民族特有的枣红色,而是古铜色,双眼炯炯有神,里面闪烁着灯火。
男人蓄着三寸多的胡子,浑身披着羊皮大氅,整个人坐在那里,宛若一座山。
他看了看送过来的羊汤,单手抓起来,左手摁住胡须正准备滋溜喝一口。
不想,
外面呼啸声忽然平息,原本鬼哭一般的狂风戛然而止,一直拍打在军帐上的飞沙走石也瞬间消失。
整个天地间绽放出少有的白色光芒,霎时安静!
咔嚓!
手里的羊汤瓷碗被捏碎,滚烫的热汤浇在男人的手臂上,激起一阵热浪,迅速红肿。
男人并不在乎,踢翻了眼前的桌子,大跨步走出营帐!
北漠的天很少有如此晴朗的。
天上的太阳温吞的挂着,射下来一丝丝难得的热气,一阵风吹过,将士们居然感受到了一丝凉爽。
这北漠的天多变,上一刻可能炎热酷暑,下一刻便寒如隆冬,但就是不会见得这种大晴天。
空气中有湿润的甜丝丝的凉气,将士们望着这从未出现过的好天气,都愣神了。
“天啊!我没看错吧?这北漠之地还能有这种天气?”
“就是!我在这里十年了,从没见过!这是吉兆哇!”
天色放明,阳光和煦,京城之地才会有的明朗照射在了北漠之地。
若是这里常年都是此种天气,那便可以和江南鱼米之乡一样播种耕种,建立商贸都城也未可知。
“侯爷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将士们纷纷跪拜。
走出来的男人望向天边,在无尽的深处,是一个常人肉眼难以捕捉的巨大虚影。
白晃晃,覆盖住整个北漠的天。
这是北漠的天变了么?
非也。
而是有人遮住了天,造成了假象。
“夫子,你要出仕了?”男人魁梧的身材在众多将士里格外显眼。
忽然,他大袖一挥,天色剧变!
“招呼打过了!想要和我作对,便尽管来吧!”
他的声音传出千里万里,如一条血龙天际舞动,炸开了天,撕裂了云和风,露出这北漠之地原有的酷烈!
咔咔咔!
狂风呼啸而来,飞沙走石重现,温度急剧下降,将士们纷纷聚拢在篝火旁。
空气中弥漫的是血腥气,地上浸染的是夜族人的血,风中带来的是刀子一般的肃杀,这才是北漠的天!
男人强势改换天地,不惧一切挑战!
“哼!想用这虚假温吞天来腐蚀我北漠男儿,妄想!”男人冷哼,仿佛与人对话。
穿越千里万里,声若洪雷,震出沙漠,进入绿色葱茏地带,穿透江河,直至青城学院山之巅。
嗡!
夫子耳边炸开,他迅速以真气护体,这才避免耳膜被震裂。
“呵呵,侯爷一如既往的酷烈,从未变过。”他无奈道。
“也罢!招呼既然打了,那接下来便是棋盘争胜负。但在此之前,得先找好棋子!”
言罢,夫子眼光投射青城,那里有他想要的人。
司承朗一番话可谓是惊醒梦中人。
袁天佑将他过往的官场经历掠过一遍,心里极度翻腾纠杂。
“官者,为民还是为君?”
他想起夫子曾经的问话,如今自我问心。
“为君!”这是他当日的回答。
夫子只是摇头,并未言语。
如今他豁然开朗,为谁其实并不重要,不违心才是正道!
正想着,
队伍行之来时候的马场。
那马场主见他带着军队回来,立刻恭敬了很多。
“大人一路可还顺利?”
啪!
毫无征兆的,袁天佑扬起来手里的鞭子,给那人的脑袋上留下了印记。
“大人这是何意?”
那人疼痛难忍,翻滚出去,警惕道。
“听说你和那伍家勾结,为祸乡里,本大人饶你不得!来人,给我拿下!”
袁天佑一改书生意气,忽的雷厉风行,看的司承朗一怔。
这县太爷怎的去了一趟军营,身上都有了行伍气息?
“大人既然知道我是伍家的人,难道不知道伍家在朝廷里的势力么?”那人口哨一吹,冲出数十个汉子,手持兵器。
面对这青城县太爷,他们浑然不惧,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之势。
袁天佑不惊反喜,“正好!聚众持械,通通给我带走!”
迅速站出些士兵将那些人团团围住,喊着军号,大有不束手就擒便立即格杀之势!
“跪!”
“跪!”
这些不过是乡绅野勇,哪里能和军队相比?
如此一吓,众人纷纷丢兵跪倒在地,扑通扑通磕头求饶。
那马场主似乎还仍然强硬,“大人得罪了伍家,休想在青城立足!”
“嗤!”
袁天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刀,刀出鞘极快,只是瞬间闪过,那马场主人头翻飞。
全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