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洒然

关于西边那场导致了无数星辰陨落的大战,举世之间,知之者并无几人,而一座圣地的陨落,也不会在那位已经活了上万年的老圣主甫一化作飞灰之时,就立刻呈现出极大的颓势。天道不仁,天道无形,有关底蕴与大道偏颇的流逝,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以至于当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些苗头与痕迹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一落千丈的巨大差距,并且难以补回。

云泽坐在寨子里最大的大堂屋顶,亲眼瞧见了远处的光华升起,也亲眼见到了陨落星辰。一道又一道肉眼可见的虚空涟漪席卷万里之遥,哗啦啦一阵抖动,好似天翻地覆一般的场景,以至于就连这座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山,也没能幸免于难。因此,寨子里如今已经一片狼藉,许多并不结实的木屋倒塌,轰隆隆的声音,自从远处的光华开始亮起之时,就一直接连不断地传来,直至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又突如其来地结束,第一栋房屋倒塌带起的烟尘,还尚且没能完全散去,由自停留在这座山寨之中。

云泽手里拎着一葫土窑烧酒,眉关紧蹙。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云泽的眼力虽然不差,但却着实看不到具体的真相。尤其大圣之战,光华刺眼匪夷所思,就哪怕云泽根基牢固,血气气韵相当浑厚,却也依然不免被那一道又一道道佛光神辉刺痛双眼,便落了个眼眶通红,止不住流泪的惨淡模样。

上一次远在星河之中,亲眼目睹了青丘老祖与那火氏老妪的一战,其实也是因为那位青丘老祖有意想让云泽亲眼看一看真正的大圣修士,究竟有着怎样的伟力,又为何可以抬手弹指之间,便让一颗又一颗星辰灰飞烟灭,方才分出了部分心神,将云泽庇护在其气机之下,方才能够亲眼见证一位来自古代的绝世大妖,以及一位当世人间的大妖,修为境界究竟已经可怕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

但其实倘若那位青丘老祖当真想要将火氏老妪斩于星河之中,虽然算不上翻手可为,却也轻而易举,只是因为考虑到当今之事,就终归还是需要当世之人去解决,尤其青丘狐族如今仅剩的那只青丘狐,因为族群覆灭的缘故,能够支撑她一直坚持下去的,也就只剩因为灭族带来的切骨之恨,方才没有对其施以杀手,就是想要云泽与那小狐狸,依然有个足够远大的方向,不会因为其他种种,就迷失了道路。而云泽与小狐狸又是否懂得那位青丘老祖的良苦用心,就并非那位青丘老祖还能知晓的了。

其实对于青丘老祖而言,云泽与小狐狸是否懂得,都无关紧要。

只需目的达成,就已经十分足够。

而至今日,又一场大圣交戈落幕,云泽喝空了葫芦里的最后一口酒,随手一丢,便就纵身下了屋顶,返回大堂之中。

早在之前时候,云泽带着穆红妆返回山寨,就随手将其丢在了大堂里的那张虎皮大椅上,因为椅子足够宽敞的缘故,再加上穆红妆的身材其实相当娇小,就哪怕直接躺在上面,也犹有许多空间。只是如今已经过去了半夜时间,因为老秀才一指之力,就昏迷不醒的穆红妆,也依然不能彻底安分下来,是哪怕依然昏迷不醒,也仍旧不断晃动着身躯,偶尔还会无意识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低吼,龇牙咧嘴的模样,着实狰狞。

很显然的,穆红妆体内疯血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褪去。

返回大堂之后,云泽就只瞥了一眼穆红妆如今的状态,便就不再理会,闲庭信步通过偏门,找到了穆红妆的闺房所在。

房中陈设,只能用简陋粗糙来形容,根本看不出这是一间女子闺房。或许其中唯一能够证明此间乃是女子居住的,就只有被穆红妆弃在角落里已经吃灰许久的梳妆台,上面的灰尘已经足有一指厚,零零散散摆着一些胭脂水粉,至于价格几何,对此并不精通的云泽就着实看不出。

手指缓缓抹过梳妆台的桌面,看着指尖格外厚重的灰尘,云泽口中当即啧的一声。

手指来回搓了搓,清理干净沾染到的那些灰尘之后,云泽便就直接去了那张原本属于穆红妆的大床。人小床大,以至于就连云泽躺在上面的时候,都还留有极大的空间,足够像是姜北那种人高马大的,再躺两个。

忽然记起姜北的云泽,眉关微蹙。

姜北与姜星宇的麟子之争,其实云泽早在之前陪同顾绯衣一起去往开阳圣地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只是姜星宇具体是个怎样的人,云泽与顾绯衣,就着实一无所知,毕竟双方之间唯一有过的一次接触,也就是在那座古代妖城,却也大抵可以说是点头之交,一面之缘,毕竟他们也是在甫一进了妖城之后,就立刻分道扬镳。

扪心自问之下,其实云泽是不太愿意姜北出事的。

毕竟两人之间是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相识,相互之间也算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就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虽然姜北也是一个心机城府十分深沉的人物,可终归是要强过那不知为何就忽然崛起的姜星宇,并且不止一点半点。

并且倘若姜北能够一直坐稳麟子之位,就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都在姜家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就对于云泽而言,是个极大的臂助。当然,云泽也从来不曾指望姜北能够倾尽一家之力在他危难之时出手相助,可其他的一些小事方面,以及一些不会太过危及姜家的方面,却会有着很大的帮助。

而真正能够像是之前的穆红妆那般,为了某件事就不顾一切的...

六姑姑云温裳肯定是一个。

希儿如今已经全身心地押宝在自己身上,就也能算一个。

除此之外的,可能还有顾绯衣,就只是可能罢了。

再者便是雪姬、木灵儿,少年项威,以及丁启茂。

小狐狸都不在其中。

但最后的三人,不顾一切利弊与自身安危的可能性,其实不算太大。

云泽掰着手指一个又一个数了过来,小心谨慎,不敢错漏,毕竟这件事其实是事关云泽能够给予多少信任的关键所在。只是当一根又一根手指立起之后,云泽就忽然看着双手十指之中,尚且还在紧扣手心的三根手指,微微出神。

其中有人可以真正做到为他不顾一切,那能够让他为之不顾一切的,又有几人?

顾绯衣应该是一个。

然后...

六姑姑?

云泽眉关紧蹙,苦思冥想了许久之后,最终也不过只是轻轻摇头,颇为自嘲地一笑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尽管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在如今世上已经被完全曲解,但其实相当适用,毕竟世道如此,也只有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活得更加平坦顺畅。

若非如此...

便如房间外面还在大堂里的穆红妆。

不就是落到了一个“天诛地灭”的可怜下场?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善有善报,又哪还有什么恶有恶报,毕竟就连老天爷都已经自顾不暇的,又怎么还会分心理会人间这些“刍狗”的好死难活。

都说人心不古。

确实如此。

就像最初时候,坊间有句话叫“修鞘补漏双瞎眼,杀生放活子孙多”。却到如今,就变成了“修桥补路双瞎眼,打僧骂道儿女多”。

“呜呼哀哉!”

云泽学着一些文人的模样,摇头感慨,旋即一翻身便就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又拿出了一葫土窑烧酒,一边想着如今那在学院里的少年项威,是不是已经因为种种原因,就变得名声大噪,一边仰头喝酒,想着那个涉世未深的家伙,是不是会遭人诓骗。尤其那来自北城东域姬家的宋彦斌,肯定会在见到项威的潜力之后,就第一时间找上门去,许以重利,想要将其纳入姬家麾下。

但其实这件事有着很大的蹊跷,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会一直将其丢在一旁,不管不问。可云泽自己能够察觉到其中蹊跷,那涉世未深的少年项威,却未必可以——毕竟他也是个傻讲义气的家伙,就只是为了方才相识不久的顾绯衣一场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的人情相赠,便不顾自身安危,随同一起涉险前往开阳圣地。

并且还因为那位海外姑娘一次酒醉之后十分随便的“投怀送抱”,就一门心思全都牵挂在人家身上。殊不知,这所谓的“投怀送抱”,在风情迥异的海外而言,其实再正常不过,甚至云泽还曾听说过,许多海外人就连打招呼也会亲吻脸颊。

倘若项威忽然结识了一群海外姑娘,每一个都会为他亲吻脸颊,又会变成一副怎样的场景?

云泽当即咧嘴一笑,不无恶意地想着,那个时候的项威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于那张肤色黝黑的脸颊都会变得通红通红,实在是滑稽可笑,就立刻心情大好。

又一口酒喝下。

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

便直接起身来到大堂门外,在门槛上坐下,遥望西方。

常望西,常望西,又念雪满枝头覆青丝。

三五年之期。

...

整整两日过后,穆红妆方才终于清醒过来,许是因为疯血发作便会让其丧失理智的缘故,苏醒过来的穆红妆,神情萎靡,眸光黯淡,并且因为手脚全部都被老秀才亲手折断的缘故,尽管云泽已经重新帮她接了起来,却也需要好好养伤,直至完全恢复才可以,就只能暂且躺在那张虎皮大椅上,动弹不得。

对于寨子里安静得出奇这件事,穆红妆问也不问,提也不提,只是望着屋顶横梁发呆。

其实就哪怕动弹不得,穆红妆也能猜到,寨子里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死光了,甚至是除她之外,一个不剩。

毕竟那位有着灵台境修为的女子修士,手中灵兵法宝的数量之多,实在是匪夷所思,再加上双方修为境界的差距有如天壤云泥,就哪怕寨子里的人再多,也根本经不起折腾,很快就会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生如蝼蚁。

可那女子,也不过一只小虫罢了。

而如洞明圣地那般的庞然大物,可不会在意这些蝼蚁虫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人命大于天这种说法,终究还是各人各异。

穆红妆深深一叹。

大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多时,云泽便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毕竟穆红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倘若没有穆红妆,云泽也就根本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甚至老秀才都未必会在后来暗中出手相助。就即便穆红妆那番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偿还云泽的一个人情罢了,可云泽也依然难得大方了一回,小心翼翼将每一口米粥都吹凉了,才会喂到穆红妆嘴边。

尤其接下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也需要两人一起走。

并且穆红妆的疯血也不会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发作,云泽就不太排斥继续与之交好,毕竟老秀才对于穆红妆的评价实在是极高极高,再加上这个女人本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就着实值得云泽在其身上多花一些心思,以便日后担当大用。

但穆红妆却显然没有这些心思。

大半碗的米粥喝完之后,穆红妆就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多喝。而云泽也不曾强迫,就将靠在他身上的穆红妆重新放了下去。只是正当云泽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穆红妆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忽然开口问道:

“寨子里的人...”

云泽脚步一顿,头也不回。

“死光了,一个不剩,全都死在了章萝手里。”

略作停顿之后,云泽便就出门重新盛了一碗米粥回来,直接坐在了那张桌案上,一边喝粥一边开口道:

“你自己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但当时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个名叫章萝的女人,才会忽然不予留手,直接就将所有人全部杀了。依我之见,应该是因为当时的你已经给她带来了相当程度的威胁,就为了能够专心对付你,所以才会率先解决其他人。但也好在是老秀才及时出现,帮咱们解决了那两人。当然你也别怪我说了‘及时’二字,毕竟此间而至洞明圣地,虽然不及八千里,却也没差多少。而且若非老秀才及时赶到,你跟我,咱们两个,现在也就只能是在阴间团聚了。”

云泽耸了耸肩膀,没再继续说下去。

然后伸手指了指穆红妆手腕上的灵纹烙印。

“关于你的事,老秀才其实一直都知道,并且对你的评价很高,只是同样因为你的气府异象太过诡异,以及血脉之中存在疯血的缘故,所以才会一直对你不管不顾。但这一次之后,老秀才还是看明白了,就直接善做主张将你收入门下,你手腕上的两道灵纹烙印,就是证据。所以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咱们就要相互依靠了,毕竟这八千里路确实不太好走。”

闻言之后,穆红妆面露狐疑,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动弹不得的手腕,见到了纹络分明的灵纹烙印之后,神情就当即一怔,旋即抿了抿嘴巴,微微点头,就重新安分躺下,一阵出神。

云泽也不打扰,继续喝粥。

其实对于穆红妆而言,能够成为洞明弟子,并且还是直接拜在老秀才门下,是想也不敢想的天大幸事,毕竟早在多年之前,穆红妆就曾不知多少次地设想过,倘若自己能够拜入洞明圣地,成为洞明弟子,那么这一伙山贼的地位,就必然会水涨船高,大致等同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以至于就连寨子里那些因为年事已高,就只能退隐山下的老辈人物,也可以不必继续操劳农事,能够每天喝茶聊天晒太阳,安安稳稳颐享天年。

毕竟一旦成为洞明弟子,就哪怕不是拜在老秀才门下,每月的月钱,也依然是个天文数字,绝对可以养得起整个寨子。

却不想,如今设想成真,甚至远超预料,可寨子,却已经没了。

只剩那些对此尚且一无所知的老辈人物。

如今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田地里正忙着耕种。

穆红妆眼眶微微一红,泛起泪光,好不容易才终于强行压抑了回去,旋即咧嘴一笑。

“能够拜入洞明圣地,是天大的幸事。”

穆红妆眼角依然有着泪痕,只是受限于手脚尽断,动弹不得,便只能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想因此掉了面子,旋即开口问道:

“那你刚才说的我的事,是什么事?还有那气府异象,疯血什么的...”

云泽闻言之后,当即一愣,却也很快便就恍然。

穆红妆的母亲是因难产而亡,就因为早先不曾与人说起过有关疯血与那异象之事,方才导致穆红妆与其生父对此一无所知。而穆红妆尽管知晓自己所怀异象存有古怪诡异,却也因为眼界经历与身份卑微的缘故,始终欲求无门,只知不动异象,便就不会丧失理智,从而妄害他人。

只是这件事,云泽知道的也并非具体,就只能将老道人当的日所言,尽数转告。

而若想要知道得更加详细一些,就唯有走过八千里路,去往洞明圣地,找到老秀才当面问一问滴血剑,以及疯血与那异象之事。

一碗粥喝完,云泽转身出门收拾那些锅碗瓢盆,而穆红妆则是因为体虚身弱,就又一次沉沉睡了过去。直至次日,一大早的时候,云泽照旧练拳之后,穆红妆方才终于悠悠醒转。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便三月多,就即便有着云泽有着许多丹药可以帮助穆红妆的伤势更快恢复,却也至少半月一月才能下床,主要还是因为老秀才出手极重的缘故,就导致穆红妆手脚折断之处,骨骼尽碎,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逐渐恢复过来。但云泽却是因为那所谓的三五年之期,以及学院升入学府的考核就在一年后,便着实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过多耽搁,就在与穆红妆说明了其中缘由,以及征得了其同意之后,就直接将她背在身上,立刻动身下山。

但在赶路去往洞明圣地之前,穆红妆却想要先去一趟山下村落,先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以及村子里的其他老人。

毕竟手脚动弹不得,而寨子里的那些人,也不算灰飞烟灭,是依然留了一些尸骨在那条通往寨子里的山路上,就终归需要有人为其收尸才行。

穆红妆不想麻烦云泽。

主要还是因为云泽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压力之大,匪夷所思,就哪怕已经相当习惯了这种庞大的压力,可寨子里的那些人,尸骨零零散散,多是碎肉骨渣,便仅仅只是全部收集起来,就已经相当的麻烦。再加上因为穆红妆一身伤势的缘故,已经导致云泽接下来的一段路不会很好走,再要继续麻烦云泽为寨子里的那些人收尸,就必然还会耽搁更长时间。

也正因此,穆红妆对此只字未提。

下山路,并不好走。

其实穆红妆不算很重,但毕竟背着一个人,再加上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缘故,就导致云泽这一路下山而来,格外的艰难缓慢,以至于是在整整一日一夜的赶路之后,云泽方才终于背着穆红妆,气喘吁吁来到了山脚下的某个村落。

老弱妇孺,全在此间。

云泽将穆红妆暂且交给她的父亲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房间,去到院子外面。只不多时,穆红妆那模样粗犷,身高马大的父亲甚至就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匆匆离开了的房间。再不多时,寨子里的噩耗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赶上山去,甚至包括上一任寨子的首领,穆红妆那个身高马大的父亲,也在其中。

眼见于此,云泽便不声不响回去了房间。

穆红妆正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响之后,转头见到是云泽,便当即轻轻一叹。

“事情已经说完了,走吧。”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眉毛一挑,有些意外道:

“不跟你父亲告别了?”

穆红妆轻轻摇头,洒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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