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不静,天下不太平。
这一夜过后,整座越门城都较之入夜之前,地势下降了三分有余,并且放眼望去,城中但凡贪高的建筑,几乎没有哪个还能坚持耸立。所幸真正损失惨重的,只有城北这一隅之地罢了,尽管死伤无数,却也有着更多人得以幸免于难。
殷家残余部众,灰溜溜逃走了,没敢声张,丢下长杆挑头颅之后就一乌泱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尉迟夫人没有多加理会,毕竟不过一群小鱼小虾罢了,逃走便逃走,无妨大雅,而且注定了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东明城贾家,可不会再大发慈悲收留他们。
包括为首的那位中年人在内。
背叛这种事,有一就有二,除非那位修行天赋相当不差的中年人愿意立下道心血誓,再也不会做出任何对于东明城贾家不利的事,才有希望能够得到一处安身之地,若非如此,便唯有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沦为一介散修,甚至一旦今日之日被人大肆宣扬出去,就极有可能还会落到一个人人喊打的凄惨境地。
尉迟夫人当然乐得能够见到这些。
至于殷家族主殷圣杰。
更是早便已经身死道消,在彻底撕破脸皮的一瞬间,就被那位隐忍多年的殷家太上,直接出手打成了飞灰,哪怕乞丐老人坐山客就在身旁,也没能来得及阻止,更没能来得及救人。
屹立于越门城城北的殷家,彻底灰飞烟灭。
尉迟夫人重新拾起那根竹竿,青葱手指缓缓抚摸其上裂痕,脸上满是可惜之色。
毕竟这般顺手的竹竿,不好找。
然后鬼鬼祟祟瞥了云泽一眼,又鬼鬼祟祟瞥了公山复一眼,忽然伸手揉了揉脸颊,手掌重新放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变作一副哭丧脸,眼圈儿通红,泪光涟涟,宝贝似得手指轻抚竹竿裂痕,故意拉高了腔调道:
“老娘好一阵求爷爷告奶奶才终于到手的本命飞剑呦,这女人可真是狠毒,自知活命无望,就与我的本命飞剑玉石俱焚,亏得我还好心好意给了她活命的机会,没曾想,竟是将我这比亲生儿子还亲的本命飞剑给害了,娘亲对不起你啊!”
一边说着,尉迟夫人还真就一屁股瘫坐在地,顺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得天上地下一群人一阵面面相觑。
所以原本只是作壁上观的公山家两位入圣、赵家入圣,以及城东刘家入圣,很是识趣地没有落下身来打招呼,而是不声不响迅速返回了各自家族府邸之中,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尉迟夫人那根竹竿...就只是竹竿罢了。
屁的本命飞剑!
还不是想借机讹人?
最难受的当然莫过于公山家的两位入圣。
公山少爷公山复,散财童子与多宝先生的名号,虽然还不至于天下皆知,但在越门城中,却是人尽皆知。尉迟夫人虽然是入夜时才来,但只要随便逛逛,就能轻而易举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号,如今又见得云泽与公山复关系匪浅,从之前公山复冒着极大风险,在暗中与穆红妆出谋划策,帮助两人斩了那只殷老狗的事情上就能看得出来,也便显然是将主意打到了这位散财童子、多宝先生的身上。
毕竟尉迟夫人先前鬼鬼祟祟的两眼,根本不避人。
那这算不算是敲诈勒索?
还是碰瓷?
或者仙人跳?
公山家的两位入圣,脸膛黝黑,腹诽不已,将能够想到的、或多或少能够扯上一些关系的罪名,全都安在了尉迟夫人的头上,但最终也就只是心里想一想,骂两句罢了,真要当面讲道理,却是万万不敢的。
因而回家之后,公山复的大爷爷,那位麻衣老人,就立刻找到了公山家族主,要其尽快下令,将越门城中统共四座万剑阁中,所有的飞剑以及贵重之物全部收起来,想要以此挽回一定的损失。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绝,麻衣老人踌躇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告诉公山家族主,要其留下城东万剑阁中某把不算特别珍贵的法宝飞剑,想要尝试一番,能否凭借此事与尉迟夫人结个善缘。
事后,麻衣老人重新出现在城北附近,以山上修士束音成线的秘法,将事情告知公山复,要其见机行事。
后者不留痕迹微微点头。
然而这边尉迟夫人哭喊许久,云泽也依然无动于衷,仍是稳稳站定混元桩,凭借一口剑酒中的浓郁剑气,继续修复体内伤势。
穆红妆看得有些揪心,瞧着尉迟夫人几乎快要哭死过去,真真是泪流千行,到最后更是已经到了张着嘴巴却没有声音的程度,就终于按捺不住,转身来到云泽身旁,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我这里还有一些灵光玉钱,要不,咱们跟公山少爷买把飞剑送给夫人前辈?说实话,她的那根...那把本命飞剑,虽然夫人前辈自己也需要担负一定的责任,可说到底,也是因为帮咱们对付那些人才会坏掉的。我觉得,做人不能太自私。”
一口浊气徐徐吐出之后,云泽忽然睁眼看去,正见到尉迟夫人一边坐在地上哭得泪人一样,一边鬼鬼祟祟斜着眼睛偷瞄这边,显然是在偷听穆红妆究竟说了什么。
两人视线撞上之后,那尉迟夫人立刻扭回头去,忽然“喝”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跟着就又重新哭出声来。
云泽体内伤势已经大致无恙,一口剑酒中的浓郁剑气,更是已经完全吸收,便索性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继续呼吸吐纳一个来回之后,便做了个收势,一抬下巴,便带着会意的穆红妆走了过去。
方才到近前,尉迟夫人就忽然一口血雾喷了出来,直接仰面栽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云泽一愣,紧跟着就脸膛一黑。
反而是穆红妆信以为真,当即惊叫一声,连忙上前将那已经奄奄一息尉迟夫人搀扶起来,让她能够靠在自己怀里,满脸焦急。
“丹药,快,丹药,公山少爷,你之前拿出来的那种丹药还有没有,快给我一个,算我买的!”
公山复嘴角直抽,满脸复杂,许久才终于走上前来拱手道:
“尉迟前...”
云泽立刻开口打断道:
“叫夫人,或者前辈,尉迟夫人也行,或者跟这傻娘们儿一样,叫她夫人前辈,都可以,别自己找死。”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眼神示意。
其实穆红妆也在这件事上吃过亏,距离今日已经有段时间了,还是在古战场入口前的那座石坪上,因为出于尊敬,便叫了一声尉迟前辈,险些就被尉迟夫人直接出手抹杀,好在老秀才及时出手制止,顺便开口解释,尉迟夫人本姓并非尉迟,而是曾经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道侣的姓氏,因为坊间有个规矩,叫做“嫁乞随乞,嫁叟随叟”,也便一旦嫁入夫家,女子便要从夫姓,正如那位殷夫人贾银一般,平日里多讲殷夫人,却也可以称之殷贾氏。
而当初的尉迟夫人,虽然没有与那有着尉迟之姓的男子真正行过三跪九叩六升拜之礼,却也早早便以尉迟自称,却不想,那有着尉迟之姓的男子,竟是个三心二意的登徒浪荡子,玩儿够耍罢了之后,便将尉迟夫人弃如敝履。可即便如此,尉迟夫人也依然不肯轻易食言,就从那之后,仍是对外自称尉迟夫人,哪怕那座原本十分鼎盛的一流势力早已灰飞烟灭,尉迟夫人也还是如同当初许下的山盟海誓所言一般,一日是那尉迟夫人,便终生都是尉迟夫人。
但话虽如此,尉迟前辈四个字,总会让尉迟夫人想到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人,想到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
所以但凡对其尊称尉迟前辈的,几乎都没落到什么好的下场。
也正因此,云泽便干脆能不称呼就不称呼,只说个你,或者有些必要时才会称呼前辈,反正尉迟夫人也从不在意这些只是表面功夫的尊称敬称,而穆红妆则是因为夫人、前辈两种称呼始终拿捏不定,到今日,就自然而然成了夫人前辈,尉迟夫人也从不在意。
公山复当然不曾知晓这些,麻衣老人早先暗中束音成线时,也忽略了这些,所幸云泽开口及时,这才免去了一场杀机,依然躲在暗中没有离开的麻衣老人,也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暗自庆幸。
公山复不明就里,见到云泽眼神中的警告意味之后,也就没有强求,略作斟酌,还是选了个敬称。
“那就...前辈?”
云泽不再看他。
公山复勉强睁开眼睛,还是缝隙一样,得益于瞳中人的辛苦相助,伤势终于恢复了许多,便再度拱手道:
“前辈节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前辈本命飞剑既然已经损坏严重,无法修复,就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恰巧我公山家的祖宗陵园之中,还有不少空处,也能算得上是处风水宝地,倘若前辈不介意,或可将这...本命飞剑,葬入我公山家的祖陵之中。”
云泽当即嘴角一抽。
倒是穆红妆,颇为感激地向着公山复点了点头,而后便在“奄奄一息”的尉迟夫人跟前轻声劝解。
然而尉迟夫人的目的又哪是这些,忽的气息一颤,咳嗽一声,嘴角再次溢出粘稠鲜血,吓得穆红妆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公山复抖了抖脸上的肥肉,只得苦笑道:
“前辈的本命飞剑,既是为了帮助云兄弟与穆姑娘才会损坏,晚辈与云兄弟二人又是关系匪浅,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而我公山家在越门城又有统共四座万剑阁,做的也是灵兵法宝的生意。不如,咱们就趁着天色未亮,万剑阁人烟稀少,便过去看一看,找一找有没有心仪的飞剑,也好弥补前辈的重大损失,代替这把...本命飞剑?当然,这算是晚辈的一些心意,所以只是赔偿,不要钱。”
穆红妆一只手捧着尉迟夫人的脸颊,弄得满手鲜血,闻言之后,立刻急道: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之前拿出来的那种丹药到底还有没有,若是还有剩余,就赶紧拿出来,都说了,算我买的!我这儿还有不少灵光玉钱,全给你,换一颗丹药!”
尉迟夫人忽然轻咳一声。
“不必了,先去万剑阁,其他的之后再说。”
已经急急忙忙掏出了好大一只钱袋子的穆红妆,看着尉迟夫人手脚麻利地站起身来,还顺便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又哪里还有半点儿之前气息奄奄的模样,就立刻愣在原地。
云泽瞥了眼那只足够人头大小的钱袋子,真的是鼓鼓囊囊,便下意识暗中算了算,这才发现,那只钱袋子里至少有着上千枚灵光玉钱,立刻扯起嘴角,好险没忍住直接动手去抢,便只能翻了个白眼。
“傻娘们儿!”
穆红妆也终于明白过来,一阵面红耳赤,连忙收起那只钱袋子,一边起身将手上的血迹在云泽身上擦干净,一边狠狠瞪他一眼,不甘示弱回骂一句:
“王八蛋!”
然后低着头满脸委屈地嘀咕了一阵,声若蝇蚊,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云泽微微挑眉,还以为穆红妆真的委屈难受,便在略作迟疑之后,还是凑近了想要安慰两句,这才听到,原来穆红妆是在小声骂人,将他与公山复甚至尉迟夫人也一并骂了进去,就立刻脸膛一黑,打消了原本的想法,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骂道:
“傻娘们儿!”
言罢,不给穆红妆重新骂回来的机会,云泽就立刻快步跑到了走在前面的公山复与尉迟夫人身边,顺便回头挑衅似得扬了扬眉头。
穆红妆一阵气急败坏,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快步跑向一旁,捡了落在不远处的钢枪之后,就立刻举枪杀了过来。
压在心头的大石落地之后,云泽也难得放开了性子,与穆红妆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了一路,最终还是就近来到了城北不夜街的那座万剑阁。
因为大能修士出手造成的余波,曾经波及到过城北不夜街,所以如今再看,这条本该万人空巷的不夜街,如今已经变得门可罗雀,就连公山家的万剑阁都惨遭波及。所幸万剑阁建立之初,便有一道用于稳固建筑本身的灵纹阵法,阵法本身当然算不上如何出彩,却也勉强护得万剑阁没有就此倒塌,只是一眼看去,裂痕满布,颇有些摇摇欲坠罢了,实际上却是不必过多担心,倘若没有更多大能修士出手时造成的余波席卷,就绝不会轻易倒塌。
从第一层走到第三层,尉迟夫人的脚步始终没有半点儿停留,也似是早便已经料到那些真正值钱、上得了台面的灵兵法宝,已经全被公山家率先收了起来,就在上得第三层后,直奔角落中的暗门而去。
此间万剑阁管事乃是一位窈窕妇人,容貌姿色只能算得上是中等罢了,瞧见尉迟夫人的动作,一阵心惊肉跳。
公山复偷偷摸摸走向窗边,隔着窗户看向就在不远处的麻衣老人,面露求助之色。
后者沉默良久,随后一言不发,背着手转身离去。
片刻后,尉迟夫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万剑阁的第三层,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顶级法宝的飞剑,剑身银亮,出鞘则有火花伴随,红光流转,神意却是格外内敛。飞剑名唤星火,取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飞剑,虽然本身上限已经注定只有顶级法宝,无论如何温养,都没有可能诞生灵性,无法进入王道圣兵之流,却也依然算得上是不可多得之物。
云泽偷偷摸摸拉着满脸肉疼之色的公山复问了一嘴,才知道这把星火,原来是越门城四座万剑阁中的第一飞剑,标价四千八百多,已经十分靠近五千大关,因而整座越门城中,眼馋飞剑星火的人很多,却始终没有谁能出得起如此天价。
其实这个价格有些虚高,但飞剑星火毕竟也是万剑阁的镇阁之宝,会有如此天价,也是理所当然。
云泽一阵咂舌。
难怪尉迟夫人脸上满是强忍不住的笑意,原来是只用一根破竹竿,几行泪,两口血,就足足赚了四千八百多灵光玉钱。
所以心情大好的尉迟夫人,将星火重新收入剑鞘,与那根已经满是裂痕的竹竿相互交叉,一起悬配在腰间,继而大手一挥,十分豪爽道:
“走着,老娘请客,喝酒去!”
...
云泽几人离开之后,始终不曾走上前去的赵大娘,方才只能望着几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却无论云泽也好,公山复也罢,好像谁都已经不再记得这里还有一位熟美妇人在。
有意,或者无意?
今夜过后,当然一切如常,但赵大娘却很清楚,自己已经错失了一场天大的机缘。
当然这所谓的机缘本身并非云泽,而是那位忽然就在半路杀出的尉迟夫人,却说是如此,这场因果的起因,终究还是与云泽有着莫大的关联,既然危急关头没能出手相助,如今再要后悔,再想挽回,也最多不过就是热脸去贴冷屁股,尽管云泽几人不会因为此事就冷嘲热讽,更不会真的拉下脸来,但如此间这般的冷落,却是无可避免。
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赵大娘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在今夜饱受摧残的土地,废墟砖石已经全部化成云烟飞散,或许是尉迟夫人为了方便城镇重建的别有用意,方才这般出手,因而如今的越门城城北,就已经只剩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破烂街道,以及街道之间过分平整的湿润土地,还在顽强地昭示着曾经的繁华。
随后,赵大娘看到了那位手足无措的阴柔男子。
因为距离极远的缘故,那位已经失去了最大庇护的阴柔男子,这才没有上前,只在赵大娘目光看来时,十分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脸,眼神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期许。
赵大娘当即面露厌恶之色。
因为做惯了不劳而获的玩物,所以还想继续做下去?
赵大娘轻哼一声,转身便走,手中团扇在转过身之后就轻轻晃了晃。
扬起一阵长风。
那阴柔男子身形忽然晃了一晃,身形扑倒在地,再细看,男子唇瓣已经变得青紫发黑,不剩半点儿生机。
...
神仙打架时,往往有凡人遭殃,所以天亮之后,越门城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少无辜受灾的凡夫俗子都因而忽然大病一场,有些人体质较弱,尤其寿元本就无多的老人,便干脆在病痛中直接咽气,其他较为年轻一些的,自身活人生机与血气更加旺盛的,却也需要好些时日才能逐渐调养恢复过来。
尉迟夫人一直没有离开越门城。
更准确地说,是没有离开云泽与穆红妆。
那天尉迟夫人难得大方了一些,请客喝酒,席间才知,原来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中,往往有着类似于“护道人”一般存在,并且诸如此类的护道人,修为境界最差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为的就是避免洞明弟子远行途中,会因种种意外,导致这些需要远行八千里重新返回洞明圣地的洞明弟子身死道消。
毕竟不是所有洞明弟子都有资格可以身负灵纹烙印远行八千里,而但凡踏上这八千里路的洞明弟子,最差最差,也能算得上是天之骄子,或许说不上凤毛麟角万里挑一,但最起码也是千里挑一,属于修行天赋之强,不可多得的一小撮人,若是自己找死,也或只会修行,不会打架的,死也就死了,不值得惋惜,可若因为一些没有必要的意外使人平白丧命,就无疑会是极大的损失。
毕竟能被老秀才看过眼的修行天赋,终究只是极少数。
尤其未来的洞明圣主,也便洞明圣地如今的麟子麟女,还要在这些人中做出选择,自然需要优中择优。
所以这一路走来,云泽与穆红妆的身边,其实一直有着一位护道人存在,且如尉迟夫人所言,这位护道人很有可能就是老秀才,只是因为如今的云泽与穆红妆距离洞明圣地已经很近了,老秀才逐渐放下心来,便要转手去做别的事,从而导致云泽与穆红妆的护道人空了出来,这才轮到闲不住尉迟夫人。
当然更大的原因,还是不愿每天见到老秀才那张惹人烦的臭脸,便将护道人的事大包大揽了下来,又恰好瞧见殷夫人一脚踹死了殷少野,想要栽赃陷害在云泽头上。
既然已经违反了洞明圣地定下的规矩,早在洞明圣地憋了一肚子气的尉迟夫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只可惜,如今半月已过,董明生贾家也始终没有传来半点儿动静,好像已经选择吃下了这个闷亏。当然,距离那日之后,又过一旬左右,就又有消息传来,那乞丐老人坐山客,最终还是死在了东明城贾家的入圣剑修手中,不是因为乞丐老人舍不得那座法宝山印,而是那位入圣剑修不愿放虎归山,便在得到那座乞丐老人用来牵扯两人的法宝山印之后,再度追杀出去,整整一天一夜,从秦川百万山一直追到大陆最北端,方才终于斩下了那位乞丐老人的头颅,而后又用数日时间,方才依靠横渡虚空之法,返回东明城。
风波过后,越门城一切如故。
除了城北每日都在大兴土木,略显吵闹之外,就好像这所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云泽如今就住在公山家府邸,与公山复的少爷大院相邻,再往隔壁,才是尉迟夫人与穆红妆的住处,只是这两人自从那日过后,没过多久,就忽然原来竟是臭味相投,便往往天不亮就一起出门,夜深时方才返回,整日不见人,倘若有事要找她们,就得去城南那条横七竖八统共十五条街道的不夜街找人才行,还得一座座赌坊碰运气,毕竟尉迟夫人可是一个从来不与别人讲道理的,方才不过半月时间,就已经因为庄家出千的事,拆了不知道多少赌坊,虽然每次拆完之后,还能赚得盆满钵满,却也已经没有哪家赌坊还会愿意接待她们。
所幸,城西赵家门下产业众多,其中便有一些盈利不多的赌坊,庄家出千的情况并不多见,得到了赵大娘的暗中示意之后,就更加收敛,所以如今的穆红妆与尉迟夫人,就经常跑去赵家赌坊寻乐子。两人都是赌术精湛的,但也没有做得非常过分,便往往赵家赌坊待一天,第二天就去别家赌坊,拆不拆另说,总之是不能让赵家赌坊亏钱,否则就要额外多欠赵大娘一个人情。
当然这也是得益于云泽提醒,毕竟十赌九骗并非虚言,可赵家赌坊却偏偏是个没有庄家出千的,若说背后没有赵大娘的暗中示意,云泽是打死都不肯信的。
可若要让穆红妆与尉迟夫人再不去赵家赌坊,这两人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到最后,就只能各自退让一步,才算作罢。
距离学院升入学府的考试,还有一个月零几天。
今儿个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已经窝在公山家府邸中休养了足足半个月的云泽,这才终于陪着已经在家憋坏了的公山复一起出门。当然临走之前,少不了公山家族主的一番唠叨,将希望都放在了云泽身上,千叮咛万嘱咐,喝酒可以,花钱也可以,但千万不要再去喝花酒了,外面的女人不干净,哪有家里的这些好。总之絮絮叨叨一大堆,饶是云泽耐着性子全部听完了,脑袋里面也已经只剩两件事。
一是不能喝花酒,容易染病,修士也不能免俗。
二是入夜之后一定要回家,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鬼知道东明城贾家是不是真得已经咽下了这口怨气,若是没有,尉迟夫人万一再玩儿得兴起,将云泽忘在脑后,岂不就是大麻烦?
云泽连连点头答应,只差拍胸脯,立血誓,公山族主这才终于舍得松口放人。
倒是也给云泽提了个醒。
毕竟这半月以来,算是云泽近年来过得最为太平的一段时间,心神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许多,以至于就连平日里的练拳站桩,都变得懈怠了许多,往往整夜都在呼呼大睡,没有以往的勤奋坚持。察觉到这些之后,云泽当即悚然,后悔倒是没有多少,毕竟吃一堑才能长一智,便暗暗警醒自己,再也不能这般放纵,一边记在心里,一边暂且抛之脑后。
毕竟修炼都是入夜之后的事,不是白天。
所以云泽很快就重新放松下来,当然不是完全放松,只是没必要一直紧绷心神,时刻警惕身边周遭的每一个人。
就像老秀才以神念关注他与穆红妆一路走来遇到的大事小事,必不可能时时刻刻紧盯不放松,毕竟是人都有累的时候,而修士的本质也依然是人,就同样不免如此。
也想气机外放以避雨,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许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若赶上一场连绵不断的小雨,且不说如同南方梅雨季一般,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就只一天一夜,倘若始终维持气机外放,也足够将人累得头昏脑胀。
人之有精、气、神三者,于修士而言,所谓的精,便是生命本身的物质存在,或可理解为筋骨、血肉、发肤之类一切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所谓的气,便是生命本身的无形存在,或可言说生命本身存在的能量,乃是一种看不见且摸不着的存在。而最后的神,则是泛指精气之活力,亦可言之精神、意志、知觉、运动之类对于自我存在的认知,包含灵、魄、意、志、思、虑、智等在内一切生命活动。
维持气机外放,最是耗神。
维持神念外放,同样耗神。
包括时刻警惕,紧绷心神,就更加耗神。
毕竟那所谓的心神二字,正有一个“神”字在内。
所以往往每逢下雨天,行走在外修士,其实很少有人愿意外放气机以避雨,大多都是气府之中也或随身携带一把油纸伞,实在不行,就哪怕淋雨也罢,都要强过外放气机的做法。
尤其如同云泽这般早已不知是被多少人暗中盯上的。
趁人病,要人命的道理,谁不知道?
也亏得尉迟夫人当初说起老秀才是为云泽与穆红妆一路走来的护道人时,顺嘴提到过这件事,也是打从那时开始,云泽与穆红妆方才知晓,原来下雨天最好不要外放气机以避雨,也才终于知道自己两人竟然做过这么多蠢事。
包括当时同在席间的公山复,同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因而今日出门,云泽与公山复两人便率先去了一趟十方楼,各自买了两把油纸伞放在气府,以备不时之需。
而后方才转向别处。
其实公山复原本是想去趟凝香馆的,只可惜,被公山族主严令要求不许再去,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是去了趟赌坊,待到中午,吃罢了午膳之后,就去了趟茶楼,正是早先那处因为云泽出手不留情面,就被倒飞而出的殷家杀手撞烂了墙壁的茶楼。茶楼本身已经被凭空削去了好几层,正在重建当中,却也依然坚持开门营业。云泽与公山复原本是要去趟黑市瞧一瞧有没有什么好物件,途径此间,瞧见了那位还算面熟的高瘦掌柜正在揽客,忽然想到了什么的公山复,立刻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善做主张更改行程,直接拉着云泽走了进去,直到入夜,云泽独自呆在其中一间厢房中已经练过了几十遍拳法,又将一壶茶叶喝到彻底没了滋味儿的时候,终于心满意足的公山复,这才终于敲响房门,与云泽一道离去。
至于那赶在未时过半,才“恰好”跑来喝茶的凝香馆老鸨,则是依然留在隔壁厢房中昏睡不醒,身边还摆着整整十枚灵光玉钱。
黑市之行,也便拖延到现在。
穿行人群,公山复以拇指食指不断打开合起手中折扇,终于一改之前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春风得意,满面红光。
云泽双手揣袖,目光扫过小巷街道路边一位土夫子面前摆放的许多物件,没有瞧见什么心仪的好东西,回头看到公山复这般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哼唱小曲儿,忍不住开口笑道:
“春华秋实其实也挺不错的,怎么你就偏偏喜欢那不知跟多少人睡过觉的凝香馆老鸨,不喜欢她们两个?”
公山复哼唱小曲儿的声音一顿,啪的一声将折扇打开,在胸前扇了两下,满脸得意道:
“春华秋实当然不差,但她们两个的本事,我可是天天体会,就那么些花样,哪有凝香馆的鸨儿的本领多?更何况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春华秋实的两张脸,两幅身子,看都看腻了,总得换一换,缓一缓嘛!”
云泽恍然。
“所以说,倒也不是非得那位凝香馆的老鸨不可?”
公山复理所当然合起扇子,轻轻摇了摇。
“非也,就像春华秋实与凝香馆的鸨儿站在一起让我随便选,兄弟我哪怕已经许久都不曾动过女人,也肯定要选凝香馆的鸨儿才行。当然不是说春华秋实脸蛋儿不够好,身段不够好,毕竟凝香馆的鸨儿你也见过许多回了,无论身段还是脸蛋儿,哪有春华秋实她们两个好看?最重要的还是花样得多!”
云泽哑然,有些不明就里。
公山复呵呵笑道:
“云兄弟不是此道中人,所以听不明白,不懂得哪个更好也是再正常不过。无妨,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兄弟我自当为你物色一个极好的!”
云泽立刻摇头,拒绝了公山复的这番美意。
后者轻轻咂嘴,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
恰好云泽眼角瞥见前方不远处一位土夫子的面前,摆了一样看似有点儿意思的物件,像是一小袋种子,也不知这位土夫子究竟是从哪座墓里翻来的,便凑上前去,蹲在地摊跟前张嘴询问。如那土夫子所言,原来这袋种子,名唤“有榆”,取了年年有余的有余谐音,一旦种下之后,三年五载便可长成,又会在每年的小年左右开花结果。
这里说的开花结果,是早上开花,夜里结果,到第二天晨起之时便会成熟,届时只需将果实摘下,用腌菜的方式将果实腌制起来,等到年关时再吃,就可以讨到一个极好的彩头,谓之年年有余,年年有榆。
黑市上寻常瓶瓶罐罐看得多了,这种新奇玩意儿,倒是极其少见。
云泽伸手拿起那袋有榆种子,回头看向公山复。
“细水长流的买卖,做不做?”
公山复立刻嗤笑一声。
“我公山家家大业大,还差那点儿余钱?不要不要。”
云泽笑道:
“你也不问问价格,就不要不要。”
那土夫子适时开口道:
“两位公子,这有榆种子,价格不贵,只要十枚灵光玉钱就好,尤其这年年有余,年年有榆,越是家大业大的,余钱自然也就越多,就更应该买下这有榆种子,种在前院也好,种在后院也罢,只要能够让它落得下脚,就能讨到彩头。正如这位公子所言,细水长流的买卖,所以是越攒越多!”
土夫子话音方才落罢,云泽就瞧见公山复似乎有些意动,凑上前来开口问道:
“果真越是家大业大的,余钱越多?”
土夫子立刻笑道:
“余钱余钱,余出来的可是家里的钱,自然是家大业大余钱多,家小业小余钱少。”
闻言如此,公山复略作思量,立刻右手折扇一打左手,咧嘴笑道:
“倘若当真如此,十枚灵光玉钱倒也不贵,少爷买了。三年五载是吧?少爷我便等着瞧,若是没有余钱,少爷我可还要找你好好算一笔账!”
土夫子立刻笑逐颜开,第一次正眼看向公山复,满脸谄媚之色,连道万万不敢,万万不能。
云泽将那袋有榆种子在手里随意颠了几下,忽然面色一沉,便将那袋所谓的有榆种子,砸在了面前的土夫子脸上,用力极大,也便一颗颗不知是些什么的种子,当真如同铁砂一般,径直将那土夫子的脑袋砸成了蜂窝,红白爆碎成雾。
公山复手里拿着十枚灵光玉钱,忽然见到这般变故,立刻愣在原地,满脸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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