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堆在路上,脚一踩就陷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旁,朱红的宫墙褪了色,似乎很久没有人重新漆过。
“罗美人当真在这边?”
丹琴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周。
头顶上,横斜出几根树干,枝枝丫丫上都积着雪。厚厚的雪压弯了枝子,一直坠到宫墙的中间,挡住了几条并不显眼的裂缝。
这里如此偏僻,罗美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佩茹笑道:“这里虽然偏僻,却是个静心的好去处,姐姐不必怀疑。”
丹琴将信将疑,但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几个药包,仍跟了上去。
来都来了。
不把东西都带回去,岂不是又得跑一趟?
再说了,谁会跟她个小小的三等宫女过不去。
丹琴摇摇头,把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的一丝不对劲儿甩出去。
越往前走,人越少。
只是眼前的景色却也越来越熟悉。
丹琴四处瞧着,仿佛在哪里见过。
不远处,一扇小小的木门轻轻掩着。
这地方,瞧着倒像是哪个宫的后角门。
“丹琴姐姐,罗美人就在里面。”
佩茹推开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映入眼帘。
与别处不同,这梧桐竟种在院子的正中央,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着,仿佛一张巨大的网,遮天蔽日。
梧桐树下面,放着一张精巧的石桌、两张矮矮的石凳。桌面光滑如镜,甚至能映出上面交缠着的枯枝。
丹琴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只问:“我怎么没瞧见?”
“大约是方才下雪了,去偏殿了,”佩茹跨进门,“姐姐跟我来就是了。”
说着,朝斜对面的一间屋子走去。
那屋子的木门倒是看着很新,像是不久前才漆过的
丹琴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厚重的帘子低低垂着,遮住门外黯淡的日光,她的影子与屋内昏暗的灰黑融为一体。
“佩茹?”
丹琴进了屋子,走了几步,却并没看到佩茹。
屋内的摆设虽然华丽,可瞧着却像是有些时日没人用过了。
罗美人怎么可能在这里?
佩茹果然是诓她的,丹琴暗自摇头,她就不该心存侥幸。
还没等丹琴转身出去,她身后的门就吱呀一声关上了,紧接着传来悉悉索索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丹琴赶忙跑过去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
阿雪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丹琴怎么还不回来?”
都快午时了,要煎药了。
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吗?
“珠纱,”阿雪唤了声,“厨房里热着菜,你看着点儿火,我去找找丹琴。”
没人应声。
“珠纱?”
阿雪皱皱眉头走进去,转了一圈儿也没看到珠纱的人影。
反倒是苏才人身边的秋芜走过来:“明雪,我方才看见珠纱往外面去了,好像是夜阑殿那边起了火,有人瞧见一个穿石榴裙的宫女往夜阑殿去了,好像是……丹琴。”
夜阑殿?
那不是裕太后生前住过的地方?
丹琴往那里去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阿雪忙道:“秋芜,烦你帮我看着点儿锅子上的菜,我去看看。”
说着,解开身上的襜衣,塞到秋芜手里,急急忙忙跑出门去。1
秋芜盯着手里襜衣,垂下眼眸。
一路上,地上的脚印越来越多,灰黑黄三种颜色交错着陷在雪里。
远处飘来一阵越发浓烈的、呛人的烟味儿。
远远地,阿雪就看见一堆人乌泱乌泱挤在那儿。
灰黑的烟从夜阑殿里面飘出来,直直地往天上升,仿佛要染黑整片天。
“借过,借过。”
阿雪一面挤,一面踮起脚尖往前面看。
若真是丹琴……
“我才不赌呢,我又不傻。”
“明雪,亏你能想出这种好法子,要换了是我,今日定是要挨饿了。”
“你头皮痒吗?是不是太久没洗头了?我有皂角,可以借你。”
“明雪,抓住了!”
“明雪……”
一声又一声,记忆里失了真的声音似乎真真切切地再次回荡在她的耳边。
冷冷北风刮着,扬起鹅毛似的雪,刀子似的划过她的脸颊,带着呜咽似的声音从她耳边掠过,奔向永远去不到的远方。
阿雪的呼吸不由得有些颤抖,她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先是穗红,再是春兰,如今丹琴也要……
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的紧紧的。
到底是谁?
穗红和丹琴不过是今年夏天才入宫的宫女,不过想着要在宫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只是这样也碍了那些人的眼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她们地位低微,就觉得她们像杂草一样轻贱、可以肆意践踏和利用?
人群里不绝于耳的议论声潮水似的将她吞没,各种可怖的猜测无法遏制地灌入她的耳朵、钻入她的脑海。
她用力掐了下掌心,轻微的疼痛勉强让她冷静下来。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
阿雪拨开人群,往前排挤去。
“珠纱?”
阿雪终于挤到人群的前头,却只看到珠纱仰着头,呆呆地站着。
没有反应。
“珠纱?”
阿雪又唤了一声。
珠纱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眸红肿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见了阿雪,珠纱立刻扑到她肩上呜咽起来:“明雪,怎么办,丹琴她……”
阿雪刚伸出手,要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旁边就插进来一个声音:“我怎么了?”
两人都猛地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杏仁眼,眼尾上翘,带着几分锋利,几分利落。
珠纱大惊:“丹琴?你、你还活着?”
“怎么我刚来就咒我?”丹琴环顾四周,“你们怎么都围在这里?这儿着火了?”
“我还以为你在里面……”珠纱擦了擦脸上挂着的眼泪。
“方才有人说有个穿着石榴裙的宫女进去了,说好像是你,”阿雪留意到她手上的伤痕,“你怎么受伤了?”
丹琴的眼睛四处望了一望:“……可能是不小心在哪儿刮到了,”说着,拉住二人,“我们快回去,还没吃饭,我都饿死了。”
北风吹在脸上,却似乎没有方才那样冷了。
丹琴拽着两人,越走越急,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用跑的速度飞奔回玉华宫的。
三人刚进玉华宫,秋芜就笑着走出来:“丹琴,你没事啊?”秋芜上前,拉住她的手,“真是太好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只是,恰好捉住的是丹琴那只有伤的手。
丹琴忙抽回手,尴尬地笑笑:“我不过就是走错了路,耽误了些时候,怎么一个个都说的我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样?”
“这不是担心你嘛,”秋芜笑道,“你既平安无事,那我们也都可以安下心了。对了,明雪,饭菜都还在锅里,刚刚热好,还是热的,你们快些吃饭去吧。”
阿雪忙笑:“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屋子里,炭火烘出一片橘色的暖意。
端了饭,丹琴急忙揪住阿雪和珠纱,一把关上门窗,靠着椅背滑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今天真是吓死我了。”
“发生什么事了?”阿雪忙问,“方才一见到你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还不是去拿你给的那张方子惹出来的事儿?”丹琴直起身子,“明雪,我今天可是替你遭了大罪,你得把鸡腿让给我,好好补偿我才行。”
阿雪盛了饭,夹了三根鸡腿到她碗里,端给她:“都给你。到底发生什么了?”
“到怎么了?”珠纱也忙道,“听说你出了事,都担心死我们了。”
丹琴拿着鸡腿狠狠咬了一口,把在太医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道:“然后我一进去那间屋子啊,那个门,啪嗒一下就给人锁起来了,吓得我冷汗直流。”
“不过还好我小时候学过一点拳脚,嗯……家里是猎户嘛,没办法,这才三两下就把那边的一扇窗子给弄开了,逃了出来。”
说着,她举起自己的手:“手上的伤也是在那个时候弄的,”丹琴撇撇嘴,“谁知道后来那人还放了火,幸亏我跑得快,不然现在都成一堆焦炭了。”
“真不知道是谁,我又没招谁惹谁,干嘛害我……”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掠过,寒意透过薄薄的窗纸渗进来,淬进人的皮肤。
窗子被吹开一条缝,几片雪花飘进来。
阿雪走过去把窗子关严实。
其实,那人想害的不一定是丹琴,而是她。
因为一直都是她去太医院拿药、回来煎药的。
谁知道今日丹琴恰好出门,这才替了她。
若是换成她自己……今日怕要给烧死在夜阑殿的。
“不过话说回来,”丹琴又道,“我跟着佩茹去的时候,就觉得那宫殿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夜阑殿啊,我记得从前春兰……”还带我们去过。
丹琴住了口。
悄悄看了阿雪一眼,见她神色无异,方继续道:“那宫墙从外面看着有些破败,想来是有好几年没修了,但里面倒是很新,连我被关的那间屋子里的陈设都是新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用心的维护这屋子,都没人住……”
夜阑殿。
阿雪拧眉。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要她死,完全可以选一个更偏的宫殿,甚至是连翠微湖边都更合适些。
夜阑殿周围有御花园和明空阁,虽然从后门进去确实偏僻,但一旦起火,必定很容易被发现,也很容易被扑灭,她虽然确实会受重伤,却不一定会死。
阿雪垂眸。
除非……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杀死她,更是要烧掉夜阑殿。
可夜阑殿又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
难道是……
“丹琴,”阿雪猛然抬头,“此事你再同玉才人好好说一遍,一点细节都不要漏掉。”
“明雪,你是说……”
“我怀疑这件事,是故意冲着玉才人去的。”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
似乎是屋内暖和的气息从窗子里飘了出去,一滴又一滴的水珠子从冰凌最底端落下。
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屋内格外清晰。
听完丹琴的话,玉才人低着头沉默许久。
“才人,这夜阑殿的旧事您可知道?”阿雪打破殿内的寂静。
水珠又滴了几滴。
玉才人终于道:“我只记得刚进宫的时候听明空阁院子里的老姑姑说过,说皇上每年清明都会带上酒,到夜阑殿坐一会儿,许是夜阑殿里发生过什么事吧。”
清明?
那应当是悼念已经去世了的故人。
“那您听说过先皇后生前去过夜阑殿之类的事吗?”
玉才人摇摇头:“似乎确实有些渊源,说是曾经皇上和先皇后曾被裕太后软禁在这夜阑殿里一段时日,只是我入宫的不算太早,这些事并不清楚。”
玉才人拉着丹琴的手,低垂着眼睛。
“实在对不住,是我连累到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许多沉重的惆怅。
春兰不久前才因着她的懦弱走上了不归路、丧了命,如今,丹琴也险些因她被害。
明雪问起了夜阑殿和先皇后,她哪里能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一道粗糙的、长长的疤痕横亘在她的左脸上。
这过于相似的容貌为她带来的只是一道疤痕,而春兰和丹琴,却要因此付出性命。
是她的错。
她的错……
玉才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渗了出来,她急忙用手抹去。
丹琴也忙道:“才人哪里的话,是那群人心眼子忒坏,成日里就想着害人,不干才人的事。您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玉才人擦干眼泪,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眸,“她们想要我死,想要我身边的人死,我偏不让她们如愿。”
她原本觉得之前所争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尤其是她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然而,她不争,她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到她身边的这些女孩子。
玉才人抬起头,凝视着三人年轻的面庞。她们棕黑色的眼眸仿佛泉水浸过的琥珀,还闪着纯粹的光。
她轻轻笑了笑:“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让她们都活下去。
她不想再看到有人丢掉性命了。
尤其是因为她的愚蠢和懦弱死亡。
微微晃动的烛光映出一小片暖意。
“才人既决意一争,”阿雪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玉才人转过头望向阿雪。
阿雪笑了笑:“只是有些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