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大红的宫灯在墨蓝的夜风里来回摇晃着,纷纷扬扬的雪落在灯笼纸上。
长长的甬道上,玉才人披着银红的大氅,捧着一盏花灯慢慢走着。
飞雪飘到她的大氅上,仿佛银绣线精心点缀着的花纹。
翠微湖边上的藏书阁上,一扇窗子开着,透出暖橘色的火光。
窗子里,依稀可见有两个人影相对而坐。
“明雪,你说玉才人怎么还没来?”丹琴身长脖颈,频频往藏书阁楼底下望,“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阿雪倒了杯热茶,呷了一口:“我让珠纱跟着呢。再说,今晚是除夕,各宫的娘娘都在元熹殿参加今晚的宫宴,不会往翠微湖这边来的。”
几片雪花从窗子里飘进来,落在桌子上,化作几滴水珠。
风里飘来很轻很轻的乐声,和着风与雪,一起飘进来融化了。
“来了来了,”丹琴忽道,“我看到玉才人了。”
阿雪拽拽她的衣裳:“现在安下心了吧?那就坐回来点儿,一会儿给人瞧见了就全泡汤了。”
丹琴关上半扇窗子,只是依旧扭着头,望着楼底下的情形。
雪在风里打了个旋儿,有飘飘荡荡地坠下去。
银白的雪落进湖水里,瞬间也变成漆黑的湖水的一滴。
寒冬时节,翠微湖结了一层碎冰。湖水缓慢涌动,带出冰块碎裂的轻微声响。
玉才人捧着花灯,蹲下身子。
湖水捉住了花灯的底部,轻轻一拽,花灯便摇摇晃晃浮在水面。淡淡的橘红的光映着湖水,驱散了一点点寒意。
楼上,阿雪捧着茶杯取暖。
“明雪,”丹琴问,“除夕夜不是应该祭祖、守岁、挂灯笼什么的嘛,你为什么想到放花灯?而且花灯不都是夏天放吗?”
阿雪反问:“看到花灯你会想到什么?”
“中元节,”丹琴恍然大悟,“在中元节,男女老少都会相约去河边放花灯,借花灯表达对已经故去的人的思念。”
“所以你提议让玉才人放花灯,表达她对……不对啊,”丹琴又道,“春兰也好,赵姑姑也罢,按理说都不是玉才人可以在今日放花灯表达思念的人。”
阿雪又抿了一口茶,笑道:“你先别急,往下看。”
雪依旧落着。
轻飘飘的,仿佛秋日午后在风里翩跹的叶子。
湖面上的花灯慢慢漂远,像是一叶小舟,船头放着一只红灯笼,独自在水面上飘荡。
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也不知道何时会被波涛吞噬。
只是漫无目的地、静静地飘着。
玉才人站在岸边,银红的大氅垂着,在风里晃动。
她望着那盏漂远了的花灯,眼底似乎含着无尽的惆怅。
“你怎么在这儿?”
身后,元嘉帝的声音传来。
“……皇上……”玉才人愣了一下,才转过身行礼,“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元嘉帝摆摆手:“你还没回答朕的话。”
玉才人垂着头,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脖颈,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沙哑:“今日是除夕,妾又因病没能参加今晚的宫宴,心中烦闷无聊,便想着来此地放一盏花灯。”
“放花灯?”元嘉帝留意到湖心飘着的一点橘红,“你是要悼念谁?”
玉才人摇摇头,只轻轻笑笑:“并不悼念谁,这花灯,是妾给自己放的。”
“前些日子,太医过来给妾诊脉,说妾身患顽疾,大约……没有多少时日了,”说着,玉才人用帕子掩着唇,轻轻咳嗽几声,“妾喜欢玉华宫旁边这翠微湖,也喜欢这湖边的梧桐,湖里夏日才开的荷花。”
“妾担心等不到夏日,便提前过来放一盏花灯,在雪夜独赏荷花、梧桐与冰湖,也算是别有一番趣味,即便当真等不到夏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说完,她悄悄抬起眼睛,观察元嘉帝的脸色,又赶忙垂下:“皇上恕罪,除夕夜这大好日子,妾说这种丧气话扰了皇上的雅兴,当真是罪该万死。”
元嘉帝沉默半晌,却道:“朕倒不觉得这话丧气,也不觉得扫兴。生死不过须臾之间,及时行乐、不留遗憾,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倒不如说这才是极佳的做法,”他笑了笑,“既如此,朕便陪你赏一赏这冰湖枯木荷花。”
花灯里的红烛映出一片暖光。
阿雪拿了剪刀,剪掉一小段烛芯。
“阿雪,你怎么料到的?”
料到皇上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这除夕雪夜花灯会引得他的注意。
“因为夜阑殿。”
元嘉帝、先皇后与夜阑殿之间有一些微妙的联系,恰好玉才人又和先皇后相貌相似,而玉才人身边的丹琴又恰好被人引起夜阑殿,之后夜阑殿起火……
这一桩桩、一件件,幕后之人分明是有诬陷是玉才人故意烧毁夜阑殿之意,许是为了争宠,许是夜阑殿里藏了什么东西,需要一把火烧了,再找个替罪羊。
但这反倒让阿雪想出了一个新奇的点子。
元嘉帝似乎对先皇后很是深情,但又不断寻找与先皇后相貌相似的女子,寄托自己的怀念。
这些女子,又没有一个能取而代之。
不然家世如此显赫的郁婕妤,从前也不会一直只是贵妃之位。
如此,就绝不能模仿先皇后,不能把这份“深情”挪为己用,而是要站在一个与之有些距离的位置。
像又不能太像。
只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相似的神态。
说几句与他有共鸣的话。
这样,就能在相似与不似之间立于不败之地。
阿雪透过半开的窗子,往外看。
雪在夜空中飞舞。
自然,除了这个,从前皇上对玉才人的那些成见,也要一并解决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湖面的花灯渐渐漂远,一点橘红灯光在银白的雪与漆黑的水里熄了。
一滴眼泪从玉才人的眼眶里落下来,挂在她的脸颊上,像一颗晶亮的水晶珠子。
“你怎么哭了?”元嘉帝皱皱眉头。
玉才人抹抹眼泪,忙道:“皇上恕罪。妾只是想到,往后,妾的妹妹会不会也在中元节的时候为妾放一盏花灯?看着它在湖面慢慢漂远、熄灭,想到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姐姐,便像妾这般流下泪来。”
雪簌簌地落着。
元嘉帝沉默着。
空气里一片寂静,唯有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
他忽问:“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很好吗?”
“从小一同长大,自然很好,”玉才人叹息,“妾还记得,妾进宫前一日,她还特意送了妾一把自己做的平安锁。”
说着,从衣领里拽出一只小小的木锁。
模样有些粗糙,上面的花纹也有些稚嫩,但能看得出,这是送锁之人费心做出来。
“她想着妾,妾也念着她,”玉才人道,“妾时日无多,却希望她能活得平平安安、长长久久。为了这一点心愿,妾愿意竭尽一切。”
她望向元嘉帝:“故而从前秋猎之时,妾所作所为欠妥之处,还望皇上见谅。妾并非有意威胁皇上,实在是太过忧心的无奈之举,望皇上恕罪。”
回忆起秋猎那日发生的事情,元嘉帝皱皱眉头。
不过都已经发生了,他也冷落了她许久。
……就这么过去吧。
“朕知道,”元嘉帝望着湖面熄灭的花灯,转过头,拍拍玉才人的肩,“回去吧,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又不好。”
玉才人也抬头望了他一眼,点点头,露出一点笑容。
两人相携而去。
身后,雪慢慢飘着,湖水缓缓涌动。
藏书阁上,有人关上了那半扇窗子。
“走吧,”阿雪放下茶盏,起身,“事情成了。”
雪簌簌落着,风一吹,雪停了,已是一月之后。
这期间,元嘉帝时常招幸玉才人,阿雪几人也没再碰到过什么面生的小宫女小内侍。
日子安安稳稳地过着。
这日早晨,张太医给玉才人诊脉,许久没有说话。
“可是才人的病情又加重了?”阿雪忙问。
张太医摇摇头。
烛芯发出轻微的爆响。
“到底怎么了?”玉才人也问。
张太医不说话,许久,才拱手笑道:“才人,恭喜您呐,您这是喜脉!”
“喜脉?”
玉才人一惊,下意识望向阿雪。
阿雪亦是一惊,只是回过神,忙拿了银子出来,笑道:“今日真是多谢张大人了。可否麻烦张大人再给我们才人开些安胎的药?”
“自然自然,”张太医笑道,“这次我让我身边的树亭亲自把药送过来。”
上次雪莲的事最后以小药童弄错了雪莲的数目、被赶出宫而告终。
阿雪等人没有证据,也只能将这口气咽下。
“麻烦张大人了,”阿雪又往张太医手里塞了块儿银子,压低声音笑道,“只是能否麻烦您帮才人瞒着这件事?”
“这是为何?”
“您知道才人平素思虑过重,若是此事传出去,必定会引来后宫议论,让才人更加不安,”阿雪道,“才人这是头胎,又是前几个月,我想着过几个月等才人的胎象更稳定些再说岂不更好,您说是不是?”
“还是明雪姑娘考虑的周全。”
阿雪把张太医好生送出去了,又折了回来。
屋内,烛火轻晃。
沉默在空气里凝滞。
“明雪,我……”玉才人犹豫半晌,“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当一个母亲。”
她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小腹。
争宠也好,侍寝也罢,她一向只当做活命的手段。
她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如今竟要当一个母亲了?
往日和妹妹在田埂上疯跑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曲起膝盖,把脸埋在膝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与其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倒不如说她不愿接受。
不愿接受自己要为一个不久之后将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负责。
她都还没办法完全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如何能对别人的人生负责?
阿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比玉才人还要小上几岁,也是第一次在宫里当宫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她只能坐到玉才人身边,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真的会有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