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除夕一

西风吹落了梧桐,渐渐地,这西风变成了北风。

北风夹杂着雪,漫天飘飞。

转眼间,还有几日便是除夕了。

白皑皑的雪落在宫墙上,融化,连带着鲜艳的朱红也似乎褪了色。

仿佛渐渐沉淀着、泛黄了的记忆。

阿雪捧着手炉跟在太医后面。

春兰死后,玉才人病得越发严重了。

太医来过好几次,都只道是心病。

枯黄的枝干伸出墙外,灰白干枯的树枝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下。

阿雪放缓了脚步,盯着这树枝看了一会儿。

她记得,当初入宫时这树枝上还长满了翠绿的叶子,仿佛一朵呼吸着的绿云。

如今……这里的叶子已经全都落了。

“姑娘,”走在前面的太医转过头,“怎么了?”

阿雪忙笑:“没什么,只是看到树上落了雪,感慨时候过得真快罢了。”

“时日过得确实很快,”太医也笑,“马上就是除夕了,我们也要家去几日。”

又补充道:“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即便是除夕,太医院里也还是有人当值的。”

两人进了玉华宫,玉才人半阖着眼睛倚在榻上。见两人来了,只伸出一只手腕:“有劳张大人了。”

张太医把一块纱巾搭在玉才人手腕上,拧眉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我这身子我自己是知道的,”玉才人道,“大约时日无多了。只是张大人,你估摸一下,我大约还能有多少时候?”

张太医叹了口气:“才人不必忧心,只要安心静养便好。”

说完,提笔写了几张方子递给阿雪:“照着这方子抓药,每日三次,”又道,“这次我把方子里的一味药替换成了雪莲,药性更平和,恰巧这几日太医院里也有,你用文火仔细煎了趁热给才人服用。”

阿雪点头应下,心中却大约知道,玉才人到底已经病入膏肓了。

雪停了,北风依旧冷冷的吹着。树上的雪簌簌的落下来,掉到人的衣领里,让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阿雪把张太医送出门。

“张大人,才人的病……”

阿雪把张太医送出门的时候低声问。

张太医摇摇头:“若是才人放宽心,或许还能多些时日,还有三年五载这样的光景。若是再这样忧心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阿雪不信,又问。

“若李太医在,大约还有些办法,”张太医叹了口气,“只是不凑巧,他归乡了,前些日子又生了顽疾。医者不自医,大约说的便是他吧。”

“姑娘不必送了,”二人走到门口,张太医道,“我不回太医院,一会儿就出宫了。”

说着,便拎着药箱,消失在了铺满白雪的甬道的尽头。

阿雪朝手心呵了一口热气,使劲儿搓搓,跺着脚回去了。

苦涩想药香又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带出来的热气似乎把地上的雪融化了一点。

然而不多时,融化的雪水又结成了冰。

阿雪煎好了药,把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用勺子搅拌着、稍稍吹凉了些端给玉才人。

“其实已经不必再请太医,”玉才人道,“终究也没多少时候了,不如让我安安心心过完剩下的日子。”

阿雪的手仍伸着,劝道:“总归喝了比不喝强些。”

玉才人接过,饮尽。

她的面色依旧是苍白的,棕褐色的药汁沾在唇边,更衬得嘴唇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您不必多想,”阿雪安慰她,“总能找到法子治病的。张太医不行,我们就去找李太医,左不过是费些劲罢了。即便李太医也没法子,这天底下也还有王太医、赵太医,总能找到能看的。”

玉才人却凝视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树上的叶子落尽,枝干在冷风里缩着身子。

阿雪忙把窗子关上:“太医叮嘱了,您这病切忌多虑。”

“我如何能不多想?”玉才人道,“当年和我一道进宫的,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风冷冷地吹着,带着呜咽似的哨声,混合着鹅毛似的雪,把一切的生机都冻住。

“我也曾想着要好好活下去,”玉才人的眼底透着茫然,“可‘活下去’三个字,谈何容易?”

“更何况,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了。”

几片雪从窗缝里钻进来,粘在窗棂上,化成长长一道,仿佛几根白发。

“等日后我成了宫里的太嫔,给送到定国寺祈福,我就把你们一道带过去,”玉才人当时笑道,“到时候,咱们三个安安心心过日子,才不管那些勾心斗角。”

“那恐怕到时候我就成一抔黄土啦,您身边只有春兰陪着了。”赵姑姑也笑。

“呸呸呸,奶娘你说什么呢,奶娘你只要好好保重,定能长命百岁。”

“那就承您吉言了。”

“到时候我们就做好几个纸鸢,等天晴风大的时候去放,”春兰笑道,“那才高兴呢。”

“只怕到时候我们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腿脚也不利索,想跑也跑不动了。”

白发。

玉才人不自觉地把手伸到窗棂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才猛然一惊。

这不是白发,而是雪。

会融化的雪。

窗棂上的雪被她这一碰,彻底化了。

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棕黑的窗棂滑了下来,拖着一道长长的水痕,给屋子里烧着的炭火一烤,瞬间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一点。

阿雪见玉才人又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忙道:“病中切忌多想,您若是觉得没意思,不如我去给您弄几盏花灯?”

“刚巧元宵各宫都要做花灯,我先备着,您帮我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没有,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

阿雪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再让玉才人这么想下去,怕是病还没夺去她的性命,她自己就存了死志。

“花灯?”玉才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规定?”

阿雪道:“据说是前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太多,出了许多祸事,郁婕妤向皇上提议要多点些灯笼热闹热闹,去去阴气。”

见玉才人要问郁婕妤的事,阿雪忙补充:“今天早上皇上查明钱宝林小产的事和郁婕妤无关,大约是心生愧疚,就免了她的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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