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游

“李雪柳,你如何解释?”

“回大人的话,这只是雪柳今早被不懂事的阿弟咬的,明雪刚巧看见了罢了。”

阿雪叹了口气,道:“你早上用手上戴着的银戒指收买阿蓝,让她替你凌辱我,那戒指便是证据。此刻,戒指应当还在阿蓝手上带着,”她转向崔县令,“大人,李雪柳的那枚银戒指曾是在赵氏的银货铺子买的,掌柜那儿的册子应当还有记录。”

阿雪曾在那银货铺子打过工,见雪柳去买过许多银饰。

那戒指是赠品。

雪柳还借着那枚银戒指狠狠奚落过她的穷酸。

故而她印象深刻。

但李雪柳大概是不记得了。

而阿蓝素日里又是个最爱把首饰戴着炫耀的。

“绿玉。”张姑姑唤了声。

绿玉忙走到阿蓝跟前,掰开她的手指,左手的食指上,赫然有一枚银戒指。

崔县令也让衙役阿丁去银货铺子找掌柜要了那本册子查看。

一切如阿雪所言。

“除此之外,李雪柳还时常欺辱阿雪的邻居阿芳,就是午后误食木耳带鱼汤脸上长疹子的那个。姑姑若不信,还可唤阿芳过来对峙。”

张姑姑沉下脸:“李雪柳,你欺辱邻里,恶意竞争,我欲将你从此次采选中除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雪柳掐着掌心,恨恨盯着阿雪,忽冷笑:“那明雪行为不检点,也是私德有亏。雪柳恳请姑姑将明雪一道除名,以保此次采选之公正。”

“阿勇的证词当真可信吗?那你今日腕上戴着的绞丝银镯子又去了哪里?你那镯子,好些人可都瞧见了,”阿雪又向崔县令道,“大人,阿勇平日里和李雪柳的表兄走得很近,在邻里街坊之间又素有无赖之名,时常收钱替人或打砸或碰瓷商铺对家的摊子。阿雪推测阿勇收了李雪柳的银镯子污蔑阿雪,因而斗胆恳请大人搜查阿勇家中物品。”

“你……你红口白牙的,凭什么诬赖好人?”阿勇急了。

他中午才收了那镯子,答应埋伏在阿雪回去的路上,给她些教训,故而还没来得及去当铺当掉。

“好人?”阿雪冷笑,“你见过谁家好人一个月糟蹋了三家人家的铺子?”

阿雪在风筝铺子帮忙的时候,曾见过周围的成衣坊、酒肆、茶楼都遭过阿勇的碰瓷。

但最后大多都因证据不足、店家又不想把事情闹大坏了口碑而不了了之。

不过最重要的是,阿勇背后的李家算得上这一带的地头蛇。

店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实在不敢惹、也惹不起。

“大人,商户们大多都被阿勇找过茬,若您有心追查,应当还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崔县令摸着胡子,顿觉面上无光。

他一向以为芙蓉县在他治下还算不错,谁成想还有这么个地头蛇?如今更是在宫里来的姑姑们面前被一个小姑娘揭了丑。

尤其听说这位张姑姑从前还是跟在已故皇后娘娘身边的。

实在是……

崔县令悄悄瞥了张姑姑一眼,对方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阿丁,你带人去周遭的商户那儿好好调查,记住,要悄悄地去查。还有阿勇那儿也要去给本官仔细搜查一番。”

“是,大人!”

衙役们领了差事退下。

“多谢大人,多谢姑姑!”阿雪忙道。

泪眼婆娑,看神情似乎十分感激。

张姑姑扫了堂下一眼,轻轻叹息一声,向崔县令道:“大人,能否让这些女孩子在县衙里暂住三日?好容易才选了出来,别这三日出了岔子。”

“自然没问题,”崔县令忙吩咐人,“你们几个,快去,让丫鬟们把空屋子收拾干净。”

新月如钩。

灰蓝的云被风吹得在天空中飘飘荡荡,仿佛夜海里的船只。

地上,月影时隐时现,草木摇曳,夏日的花香飘散在空气里,时浓时淡。

阿雪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披衣秉烛,于院中散步。

李雪柳和阿勇的事情都了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中不安。

夜晚的天空漆黑而广阔,像一条宽阔的河,晶莹的黑蓝的河水卷着几点星子,慢悠悠地在一片片低矮的房屋上空流淌。

然而,风物志上所描绘的京城却与这里的截然不同。

千家灯火映出一片橙灰色的夜,亭台楼阁无数,金银不知多少。

皇城凤阙,珠玉锦绣。

然而,长街深巷,卖炭者亦不知几何。

阿雪垂眸,月白的裙摆长及脚踝,自然也遮住了她腿上青紫的棍痕。

她在这里尚且要步步为营,挨上一棍子、几巴掌才能顺利参选,遑论宫中?

她凝视着自己纤细的指骨,自嘲笑笑。

都已经选上了,想这些不过杞人忧天。

而且,她答应过母亲。

心绪仿佛一叶扁舟,在白雾弥漫的夜海深处沉浮。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1

夜风里,不知何处飘来伶人低吟的唱词,余音在空中飘飘荡荡,哀婉缠绵。无端让人想起暮春花落,乱红无数,尽都在冷冷的细雨中化作一点尘土,再寻不见踪迹。

这样晚的时候了,竟还有人唱曲儿吗?

听声音,似乎就在这不远处。

或许,是崔县令私下养在府上的吧。

阿雪止住脚步,心知不好再往前走。

正要往回转,忽见着两侧褪色的朱红格子窗上密密地爬着好些碧绿葱郁的爬山虎,卷曲的藤蔓从叶子后面钻出来,在冷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方才来的时候,这里有这些东西?

风骤起,天边坠着的星子暗了几颗。

云浮动,地上惨白凄清的月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吱呀。

木窗开了。

一片漆黑,像一只半阖着的妖鬼的眼眸。

阿雪忽觉一阵心悸,慌忙欲逃。

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黏在地上似的,连半步都迈不开。

风里飘来一声轻笑。

霎时,窗子里的灯烛亮了起来。

火光摇曳,一只硕大的、流光溢彩的琉璃宝瓶一点点在烛光里显现。

瓶中,一朵妖冶的红莲含苞欲放。花瓣轻颤,仿佛美人妖异的笑。

空气里飘来似有若无的幽香。

这味道同荷花的香气十分相近,但又夹杂着一点冷冷的药香。像一张浸了水的面纱,不由分说地覆在她的面庞之上。

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

明明四周空无一人,她却感到自己的口鼻被什么人捂住了似的,无法呼吸。

目光逐渐涣散,胸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濒死的窒息感一点点将阿雪侵蚀。

眼眸最后阖上之前,她不由得想,她这是,遇到鬼怪索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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