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她也收起手帕,拿起汤匙,继续盛满那只小碗。
“皇上您哪里的话,”她迅速收敛起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恨与慌乱,佯装生气,嗔道,“是您身边都有那些姐姐妹妹围着。今日这个给您送糕点,明日那个给您送冰碗。妾若是再过来送东西,让您吃的撑着了可实在是罪过。”
冰凉的寂静在殿内铺开、弥漫,像一团灰色的雾,笼罩着整间屋子。
“爱妃你的嘴还是那么不饶人。”元嘉帝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摇着头笑了笑。
他舀起一勺汤放进嘴里,又笑道:“但这羹汤还是做的蛮好的,”他放下勺子,“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爱妃,说说看,你今日过来找朕,是有何事?”
他望着她的目光恍如闪着寒光的利刃,直直地刺破了她带着笑意的假面。
“妾确实有件事想同皇上商量,”她开门见山道,“是关于怀雁郡王的。”
“哦?”元嘉帝抬眸,“怀雁郡王……爱妃怎么忽然想起了他?”
“是妾身边的宫女秀雯,中秋宴晚上偶然撞到过怀雁郡王同……”郁婕妤故意顿了一下,“明尚宫表明心意。”
窗外传来有些聒噪的蝉鸣声。
但落在屋内的阴影里,也碎成了几点灰黑的影子。
烛火微微摇晃着,有些昏暗的灯光也轻轻颤动。
“怀雁郡王这些年一直镇守北疆,明尚宫……朕记得她这两年好像也没离开过后宫,”元嘉帝笑了笑,“爱妃,怕不是秀雯看错了吧?”
他的眼眸漆黑,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
她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妾也不知道。不过秀雯说她瞧得真真的。”
元嘉帝笑了笑,不再接话。
昏暗的静默里,只有灯芯偶尔爆出一点极轻的噼啪声。
郁婕妤见状,直接道:“皇上,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心中冷笑,看他的样子,是打算装傻充愣到底了。
也不明白,明明白白的野心与忌惮,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元嘉帝道:“爱妃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想讲的。那就讲吧。”
“妾以为,真假并不重要,”郁婕妤道,“重要的是,怀雁郡王,确实需要一个明尚宫这般出身的郡王妃。”
烛光落在二人的面颊上。有一瞬间,他们的眼眸似乎能重合在一块儿。
元嘉帝问:“爱妃何出此言?”
“怀雁郡王镇守北疆,手握重兵。而北疆这地方又恰好是易守难攻……”
容易形成割据之势。
郁婕妤笑了笑,继续道:“怀雁郡王恰逢弱冠之年,又尚未婚配。若是恰巧娶了个高门大户的贵女,又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那可就不妙了。”
她叹了口气:“但若是为他指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恐怕又配不上他……”
元嘉帝明知故问:“但这和明尚宫有什么关系?”
“明尚宫虽然出身低微,但论起才学和眼界都是不差的,”郁婕妤笑道,“更何况还在后宫待了这么些年。”
“妾以为,不如让明尚宫认太师为义父,再把她指婚给怀雁郡王。如此一来,不但两人的身份相配,而且明尚宫还可以时时递信回宫中。”
“能够及时把北疆的消息传回京中,不论是对于您、还是对于郡王爷来说,都是极好的。皇上您说是不是?”
灯芯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在问完这句话之后,两人的目光相互触碰了一瞬,但很快又各自错开,仿佛是要遮掩去眼眸里藏着的心思与算计。
元嘉帝不答反问:“可爱妃如何能断定,明尚宫日后不会生出蒙蔽朕的心思?”
“她不敢,”郁婕妤笑了笑,“依妾对明尚宫的了解,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玉美人生前对她有恩,又留下了玉筝公主。只要公主一日还在京中,她就一日不敢生出欺瞒的心思。”
元嘉帝意味不明的说了句:“爱妃你可真是‘心有八窍’。”
七窍玲珑。
“八窍”,此刻大抵是说她心眼多了。
郁婕妤并不在意,只笑笑,不接话。
无声的静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爱妃所言有理,”元嘉帝抬头看了她一眼,最后终于笑道,“只是朕还需要时间再考虑一下。爱妃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她了解他。即便是觉得她说的有理,也不会当场应下。
他喜欢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切都由自己做主的掌控感。
郁婕妤笑笑,拎着食盒,起身告退。
时光如水滴,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然而水渍慢慢蒸发,地上又什么都没有了。
广霖殿的一切,同三日前相比,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元嘉帝把事情说了一遍。
低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这就是朕想要你做的事。”
这话像一块巨石,在阿雪心中溅起巨浪。
皇上居然想为她指婚?
而且怀雁郡王又是何人?
阿雪皱眉。
皇上一向不大关注后宫中的事情,也很少给人赐婚。如今竟莫名提起她和怀雁郡王的事……
这件事多半不是皇上一时兴起,大抵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些什么。
目的显然是想让她离开后宫。
而会这么做,显然说明她的存在妨碍了对方的计策。
再加上她目前又被划分为贤妃阵营的人……所以那人只能是郁婕妤。
凉意从地板上升起来。
郁婕妤此人简直像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窥伺猎物的毒蛇。
阿雪盯着灰黑的地板,攥紧了拳头。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打消皇上的念头。
阿雪伏首:“承蒙皇上厚爱,只是阿雪出身低微、才疏智浅,是在配不上郡王爷。况且京城之中,比阿雪更为合适的大家闺秀如过江之卿。皇上不如另择他人?”
寂静的阴影里,烛泪顺着烛身一点点滴落,在灯台里凝出一小片淡红。
“朕没同你商量,”元嘉帝冷下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只回去好好准备就行了。”
阿雪连忙伏在地上。
明明四周空无一物,她却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仿佛她的背上压着一座高耸入云、无法撼动的山。只要她稍稍挪一挪身子,这座山的重量就会将她压得粉身碎骨。
“是,”她只得叩首,“奴婢叩谢皇上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