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西。
一层淡淡的金红色从窗子里飘进来,罩在素白的纸张上。
颜如玉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
“今日真是辛苦你了。”
阿雪也停笔,笑道:“这哪里算辛苦?今日抄书,我也是受益颇丰,”想了想,又问,“大人,既然您不忍这些书被焚毁,何不再多找些人过来一起抄?”
“人多口杂,”颜如玉笑笑,“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况且,也容易连累到她们。”
“那大人您就不担心连累我了?”阿雪玩笑道。
“你不是自己跑过来的吗?算不得连累。要真连累了,我也不心疼。”颜如玉也笑。
阿雪正要回击,忽然给三声很轻的叩门声打断。
小丫头绮云站在门外:“大人,朱司乐身边的盈竹姐姐过来了。”
难道司乐司出了什么要紧事?
阿雪朝颜如玉笑笑,走过去开门。
盈竹一见阿雪就忙道:“明掌乐,朱司乐请您回去,说是有要紧事要说,”盈竹犹豫了一下,补充,“是和您有关的。”
窗外的日头渐渐沉入湖底,只在一望无际的碧波上留下一大片宽阔苍凉的暗红。
一点橘红的烛光映在素白的窗纸上。
“大人,您找我过来。”
司乐司里,魏掌乐垂着头,低眉顺眼地站着。
“昨日的酒,喝得痛快吧?”
吕司乐摆弄着桌案上放的长颈花瓶,侧过半边脸,幽幽地说了一句。
“大人恕罪,我这实在是事出有因……”魏掌乐急忙辩解。
“你不会是想说,你其实是想把明雪和孙琳瑛灌醉,好让她们当众出丑,最后来个法不责众、不予追究?”
“……大人英明。”
“蠢货!”
吕司乐一把揪出花瓶里插着的海棠丢在她脸上。
“我看你是平日里话本子看多了,脑子都不好使了!”吕司乐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当时殿上的歌舞出了岔子,你们又恰好都喝得烂醉,没人处理,宫宴会成什么样子?”
“这……大人,都有底下人看着,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
不会有这种事?
万一呢?
万一出了事,别人不说,她肯定要第一个遭殃!
吕司乐气得嘴唇哆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魏掌乐却看不懂她的脸色,火上浇油道:“您就是容易多想,瞧您,眉心都有皱纹了。”
吕司乐勉强扯了扯气到僵硬的面皮,什么表情都没做出来。
有一瞬间,她心底冒上来个念头,干脆让朱琼雁把这蠢蛋弄走吧。
弄走了魏桃这家伙,那便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但……不行。
她捂着心口,深深呼吸了三次,才勉强平静一些:“要是全靠底下人,要你们这些八品掌乐做什么?又要我和朱琼雁两个司乐做什么?上面把差事派下来,底下人就自动做完了,从不出岔子,也没有乱子。敢情我们啥也不用干、都是吃空饷的?”
魏掌乐这一次终于听懂了她话里的怒气,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
脚尖前头,海棠花掉了一地。
魏掌乐想捡起来,但又悄悄瞥了吕司乐一眼,得到了对方的一记刀眼。
好凶……
魏掌乐立刻把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埋到地底。
吕司乐揉揉自己被气得酸痛的胃:“魏桃,要不是念在你是我远房表侄女的份儿上,我马上就叫你卷铺盖走人!”
“表姑妈……”
“别叫我表姑妈,我可没你这种表侄女儿!”
魏掌乐缩缩肩膀,连忙改口:“大人,您就饶过我这一次,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上次你办砸了差事也是这么说的。”
“……大人,我发誓,我下次真的不会再犯错了!”
日头已经落了下去,窗外漆黑一片。
忽地,一点烛光在窗外亮起,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
“既然如此,”吕司乐道,“那我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说着,她从桌案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和一袋银子:“你去趟尚宫局,找钱司簿,把这两样交给她。要悄悄的。要是让人发现了,我可不管你。”
魏掌乐忙应下,转身出去了。
雅燕提着灯笼从外面进来。
犹豫了一下,问:“大人,您不是让我去同尚仪局那边打过招呼了吗?为何还要……”
“尚仪局是尚仪局,尚宫局是尚宫局,”吕司乐叹了口气,“现在要办一件事,就得两边都说定了才能做得成。”
甚至,尚宫局那边还要更棘手些。
漆黑的夜空里缀着几点星子。
风吹过,草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四下无人,一只蟋蟀哼着小曲欢快地从她面前蹦走。
魏掌乐悄悄回过头看了一眼,撇撇嘴。
她本来就不想待在这里。
要不是当初司膳司招人招满了,她连参加考核的机会都没有,才不会来这鬼地方。
如果当初去了司膳司,那她现在平日里喝个小酒、吃点东西也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了。
魏掌乐低下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银子和信。
又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女官服,叹了口气。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送完了东西,她就回去喝个小酒。
再整盘花生米嚼吧嚼吧,和着酒一咽,烦恼和讨厌的表姑妈就都没了。
魏掌乐把东西揣在怀里,高高兴兴从后门出去。
她又在精神上胜利了。
风轻轻吹过,院子里的石榴树落了几片叶子。
阿雪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明雪,你过来了,”朱司乐放下手里的笔,“杨典籍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阿雪点点头:“典籍同我说过了。”
“那我问你,你可想接手她的位子?”
阿雪一愣。
她不过一个才刚刚上任的八品女官,按道理来说,下次晋升至少也得两年以后。
“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是个好差事,”朱司乐同她解释,“典籍这位子,现在可是块烫手的山芋。皇上想焚毁藏书阁里裕太后有关的史书,但整个司籍司却都不愿意。执行焚书一事的两个典籍就恰好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原本司籍司不同意,元嘉帝大可叫内侍监的人强行焚书。
但为难就为难在,司籍司里有个姓郑的司籍,闺名琅玉,是京城世家郑家的嫡长女。
如今北疆征战,元嘉帝就靠着郑家缴的银子支持军需,实在是不好得罪。
朱司乐坦言:“这可是件麻烦差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阿雪垂着头,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可是孙掌乐或是吕司乐那边有了什么动作?”
“你怎么知道?”
“若不然,这样一件棘手的差事,大人何必特意同我提起?想必是她们先斩后奏,悄悄地向尚宫局或尚仪局那边推荐了我过去。”
朱司乐坦言:“确实如此。但你要是不愿意,我也能想想办法。你仔细考虑一下。”
风把蜡烛的火光拽着,拉长。
烛泪慢慢滴落,又慢慢凝固。
阿雪抬起头:“大人,阿雪考虑好了。这差事,我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