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灯台里,烛泪滴落,蜡烛渐渐短了一截儿。
苏才人抽抽噎噎的把她父亲的事讲了。
她父亲苏景云虽只是水芝郡舒宜县的一个小县令,却为官清廉正直、做事勤勤恳恳,很受当地百姓爱戴。
舒宜县位于凌波江沿岸,水涝灾害频发,百姓苦不堪言,苏景云便向朝廷禀报,想要修筑一条堤坝。朝廷也同意了,拨了十万两白银下来。
然而,这笔钱到苏景云手里的时候只剩下一万两白银。
苏才人抹着眼泪:“我父亲还没开始招人动工,郭州牧便派人下来巡查。发现只剩一万两白银之后,就非说我父亲贪污,把他抓到牢里去了。”
“我母亲领着我弟弟,前往州郡鸣冤。然而郭州牧一开始根本不肯见她。后来终于见了,却说须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重审我父亲的案子。”
“我父亲原本身子就差,在牢里待着,根本熬不过这个冬日,”苏才人拉住玉才人的手,“玉妹妹,我这也是急昏了头才做出这等子事,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苏才人的眼泪滴落,沾湿地面,在灰色的地面上留下一个灰黑的点。
玉才人忽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家中发生的事。
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家书上,沾了泪水晕开的墨迹。
“可苏姐姐你怎会想到找贵妃帮忙呢?”玉才人问,“郁氏一族……虽说权高位重,但这些事万一和他们有一点干系……”
苏才人叹了口气:“玉妹妹你说的,我之前也想过了。有干系也好,没干系也罢,我又能如何?只能求他们放过我父亲一马,别的,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玉才人默然。
烛光透过窗纸,落在窗外,随着长长的叹息一起,一点点在黑暗里模糊、消失。
“那令尊现在如何?苏姐姐可需要银钱打点?”
苏才人摇摇头:“多谢玉妹妹的好意,我前些日子才刚应下贵妃替她做这等事,她已把我父亲接到她家在城郊的宅子里头去了。”
“如此……”玉才人垂眸沉思,又问,“那郁贵妃想从姐姐这里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情?”
苏才人道:“贵妃让我把玉妹妹你的消息事无巨细地传回去,若再能拿到些把柄就更好了。”
“贵妃娘娘她还真看得起我,”玉才人冷笑,“她既是打定主意要对付我了,也不多这一封回信。况且那信中所言之事,说大虽大,说小也可小。”
“苏姐姐,你且等我改一改信中措辞,再装作无事发生,把信传出去,”她拉着苏才人的手,“这信中须得有我的把柄,苏姐姐你才能取信于她。”
苏才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玉妹妹如此,我真是万死难报。”
“说什么死不死的,一点都不吉利,”玉才人笑道,“我家中亦有父母,他们若是如此,我……大抵也和苏姐姐一样。”
“子女在外,父母希望他们平安,父母在家中,子女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玉才人坐到书桌边,提笔,照着原来的回信写下了一封大同小异的,只是删去其中易被引申为“大逆不道”的言辞。
她把信递给苏才人:“苏姐姐你拿去吧,若贵妃那边再有什么消息,姐姐与我说了,我二人再一同应对就是。”
“深宫之中,我二人既恰巧同住这玉华宫,应当相互扶持才对。”
“多谢玉妹妹,多谢玉妹妹。”苏才人拿着信连声道。
笔墨纸砚收起来了,连同着许多半含不吐的话一起,被收进灰黑的匣子里,用一把铜黄的锁沉沉锁住。
“明雪,果然如你所言。”
“可才人您瞧着似乎有些难过。”
阿雪一件件取下她头上的簪子。
“我只是想,深宫之中,尔虞我诈。我也好,她也好,方才说的话,不过都是真假掺半的东西。”
玉才人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眉眼修长的,微微往上挑起,眼角点缀着淡红的脂粉,像是一把精心装饰了的钩子。
她不由得伸出手,手指触碰到眼尾的皮肤,柔软细腻,有微微的粉尘感。再把手拿下来的时候,手指上已经沾了一层脂粉。
“明雪,你说若我在这里再待下去,再过几年,我是不是也会和苏才人、和郁贵妃变成一个样子?”
变成一个有着许多副不同面具的木偶,没有心、没有感情,只对着不同的人,戴上不同的面具。
肉体虽然活了下来,但也只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阿雪不答反问:“那您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呢?”
“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铜镜里的面容如水波般漾开,一层层的,仿佛从前秋日里被风吹皱的湖水。
父亲在湖边钓鱼,钓了许久,连指甲长的一尾小鱼都没钓上来。她不耐烦,跑到另一边看母亲做风筝玩儿。
母亲提着笔,在纸鸢上画画。层层叠叠的羽翼,由浓渐淡,在母亲笔下很有层次地铺开。
纸鸢飞不起来,或者说,只能飞很低很低的高度,但从外观看根本看不出来。
“娘,昨日那个外乡人来买纸鸢,你为什么先告诉他这纸鸢飞不起来啊?”她坐在小马扎上,托着腮,歪着头问,“明明他愿意给你这纸鸢出好多好多银子。”
“可我做的纸鸢就是飞不起来啊。”母亲理所当然道。
“可好多好多银子……”
她记得,母亲刚说完纸鸢飞不起来,那外乡人就立刻不买了。
她撇撇嘴,明明他买完就走,就算飞不起来也没法来找他们家的麻烦,也不会对她家的风筝铺子有任何影响。
“可拿了那好多好多银子,”母亲摸摸她的头,笑道,“我良心不安,睡觉都睡不安稳。”
玉才人道:“我不想以后做了什么愧疚事,每每想起都寝食难安。”
“您若一直都这样想,那您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阿雪端来水盆,用布巾一点点擦去玉才人眼角的脂粉。铜镜里,又映出一张原原本本的面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