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藏书阁二

自那晚罗美人夜访,已过了将近十日。

阿雪终于想起那本读完的《裕太后手札》还没还,一大早便匆匆赶去藏书阁,恰好瞧见绮云大早上捧着本书靠在门框上打瞌睡呢。

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绮云,”阿雪拍拍她的肩,笑道,“怎么大早上就在这里打瞌睡?昨晚上没睡好?”

绮云揉揉眼睛,叹了口气:“昨晚睡得倒是好,只是架不住这藏书阁里爬满了瞌睡虫,我一踏进这院子眼皮子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一块儿,怎么睁都睁不开。”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还挺精神的?”

“上次是上次,”绮云无奈道,“也不知为何,近来颜大人揪着我读书,还要我报名参加这次的女官考核。明雪姐姐,你知道的,人一被逼着念书,原本喜欢也不喜欢了,一看到就困。”

“说起女官考核,”绮云道,“明雪姐姐,你听说了吗?好像这次考核要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早一些?这是为何?”

绮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大人恰好在楼上,姐姐你去问问她吧。”

阿雪谢过绮云,上楼去了。

晨风把半开的窗子吹得吱呀作响,窗户的影子在地板上晃来晃去,日光也明明灭灭。

颜如玉跪坐在小几前,手执书卷。

芙蓉花簪上垂下的两条深碧色的丝带在微微的风里起起伏伏,恍如湖面水波。

“来了?坐。”

颜如玉似是不惊讶她今日会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笑道:“这是今年的普洱,也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惯。”

“多谢大人,”阿雪落座,“方才绮云同我说今年的考核提前了,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那你可知道,考核不仅提前,给定的名额还减少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减少名额?”

颜如玉却不答,反而问道:“你这次过来是来还那本《裕太后手札》的?”

阿雪点点头。

“那我且问你,裕太后本人的手札里,对当今如何评价?”

“……这,”阿雪犹豫着答道,“帝慧而不露,隐而不发,然行事刚毅,有雷霆之威。”

这本手札中写了裕太后对往事的追忆,其中就包括初见元嘉帝时候的情形。

帝少而有谋。尝为齐王侮,隐而不发,不过三日,待其行至无人之湖,推而入水,疾呼救之,又纵身跃入以相救。众臣赞为贤,故先帝在位时,立为贤王。

然而,年幼时的元嘉帝大概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恰好被待在藏书阁里的裕太后瞧见,还被如实记录在这手札之中。

等到发现的时候,这手札已被多人借阅翻看,再行销毁也没有意义了。

“大人,您是说这是皇上的意思?”阿雪不解,“可是为何?”

“宫中无后,后宫之事又繁杂,加之因裕太后一事获罪伏诛之人甚众,女官人数本就不够……”

先皇后十一年前逝世后,元嘉帝便迎了郁贵妃入宫。可出乎朝臣意料,元嘉帝只让郁贵妃执掌凤印,贤妃和淑妃协理六宫,任由后位空悬。

其后一年,贵妃突发癔症,凤印被裕太后收回。裕太后大量提拔宫女为女官,助其协理后宫前朝诸事。

然而,仅仅四年之后,裕太后便被元嘉帝以“年老昏聩、任人唯亲”之名软禁于凤霞宫,裕太后提拔的女官也大多被贬出宫。

元嘉四年,裕太后与广陵王勾结,试图逼宫,事败,被斩于朱雀门。元嘉帝于后宫前朝大肆搜捕其同党,死者数百人。

阿雪一惊:“您是说皇上担心有人要效仿裕太后?”

颜如玉点点头,抿了口茶:“这后宫之中,有才有志者甚多,家族之中颇有权势之人亦不少见,皇上会有如此担心也是正常。”

阿雪在心底默默盘算,有权者如贵妃、淑妃,有才者如贤妃、苏才人,这还仅仅是她较为熟悉的几人。三宫六院,粉黛无数,如此二者之人应多如牛毛。

只是皆被困于朱门高墙之内,只能相互倾轧。

成则荣华加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败则红颜枯骨,无葬身之地。

若有人想另辟蹊径而为之,效仿裕太后所为之事,确实可行。

颜如玉又道:“此次考核所录者仅十人,下一次五人、四人,甚至取消考核都是有可能的。若你立志在这深宫之中做一名女官,机会唯有这次,你可明白?”

“明白。”阿雪点点头,面色凝重。

风静悄悄的吹着,带着一丝湖面上的水腥气。

十人听着虽不少,可除去内定的、送礼的、走关系的,能剩下五人就不错了。

若是此次没考上,那日后考上的概率就更低。

宫人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往年名额尚且充足,都听说有为了减少对手相互举报、相互陷害的,此次必定更多。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外面渐渐响起了宫人说话的声音,混在风里,直往楼上飘,却又像一团薄雾,朦朦胧胧,听不清晰。

不多时,窗外的翠微湖上响起了哀婉缠绵的歌声,像是暮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枝点过水面,漾起圈圈涟漪。

一点灰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阿雪转过头一瞧,竟是一只燕子形状的纸鸢。

这是学了玉才人吗?

“好了,”颜如玉忽然笑道,“虽然前景不容乐观,可至少还有一年,没必要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还没问你,你为何一定要留在这儿做女官?”

“凭你的本事,日后求了你们玉才人出了宫,到大户人家家里头做个女先生是轻而易举的,这不比在这里斗来斗去来得好?”

斗来斗去……

窗外那只纸鸢忽折断了羽翼,直直坠入湖中,在碧绿的湖水上漂浮。

一朵小小的浪打过来,纸鸢便沉入湖中。

岸边有人惊呼,有人急急忙忙跑到湖边去捞,有人气恼地嚷叫,像一团乱七八糟揉在一起的绣线,又像一团一个个贴在一起的气泡,慢慢地往上飘,又慢慢地一个接一个破裂,在日光里化作一点看不见的水汽,消失在风里。

阿雪看见那纸鸢终于被捞了上来,却沾了水糊的无法再使用,被人捡了丢在了秽杂堆里。

这纸鸢的生命,不过几刻钟而已。

“阿雪,”明芙拉着阿雪的手,她的手指已经变得冰凉,苍白近乎透明,仿佛冬末即将融化的冰凌,“日后要好好活下去,人生短暂,不过几十载,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也不要为阿娘出气,阿娘的气早就自己出了。”

然而,阿雪却仍感觉得到她的体温,那样温暖,像是春日里被日头晒得暖盈盈的柳枝,坚韧又温柔。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虚弱,苍白的面庞上却仍带着柔和的微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摸了摸阿雪的头,嘴唇翕动:“阿雪,我的女儿,无论你做什么,阿娘都支持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

微弱的呼吸像一只透明的蝴蝶,颤抖着翅膀,飞到日光里融化。翅膀上抖落的透明的粉尘,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在风里。

阿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抓到。

灵魂是无形的,透明的,是无法用手指触碰的。

她只能把它收进自己的记忆里,一遍又一遍回忆和加固,免得它在沉淀下来的光阴里也变得透明,融化成她再也抓不住的尘埃。

阿雪把手轻轻放在明芙的脸颊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皮肤上也带着岁月留下的印记,一条一条的,仿佛她从前学字的时候在地上画的横七扭八的印子。

“阿雪如果好好识字,多多念书,日后可以考宫里的女官哦,”母亲抱着她,坐在紫藤萝架子下的椅子上,地上是当时的她用树枝画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字,“考上了,就可以不过娘这种日子了。说不定,还可以废掉‘五算’,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呢。”

馥郁雅致的花香静静地飘在初夏的淡金色的日光里。

半开的窗子里,透明的日光如清泉流淌,一直流到藏书阁浩如瀚海的卷帙上。

窗外传来袅娜的歌声,飘飘荡荡,缠绵哀婉,细听却尽是闺怨之愁,相思之苦。

碧波之上,一叶轻舟中,可以载着这样的愁苦,却不能只能是这种愁苦。

“我不想日后只做大户人家的女先生,也不想我教的都是为附庸风雅而作的诗词歌赋。”

“我希望,我所教的,她们想要学的,都是有用的,或是发自内心喜爱的。”

我想看到她们日后能不囿于后宅,能为官做宰,能体察民生之艰而有怜悯之心、作为之志,能走出去踏遍这广袤的山河。

不再重演前人的悲剧。

然而,这些话阿雪不好直接说出口,只笑道:“而在宫中做女官,是唯一一条能接近这些的路。”

“当然,”阿雪又笑,“我也想让我‘父亲’瞧瞧。大人或许听说过,就是太师的女婿郑玉随。”

这话一来是为了遮掩方才有些不合时宜的言辞;二来,也确实所言非虚,阿雪确实咽不下那口气。

颜如玉在脑海中搜寻众朝臣的姓名,终于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个六品官:“你说的是礼部员外郎郑大人?”又问,“他不是陈太师的女婿吗,怎么会是你父亲?”

“大人有所不知,郑玉随娶陈太师之女,乃是休妻另娶,不,应该说是我母亲与他和离了才成就了他这婚事的。”

“高中之后,抛弃糟糠之妻,便是他了,”阿雪道,“因着这个,我也想当上女官。”

颜如玉思忖片刻,问:“那若是你成了女官,你打算如何?你要知道,前朝和后宫之中的官职并不相通。”

“我不打算如何,他并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报复,”阿雪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明雪不靠他,不议亲,不嫁人,也可以堂堂正正活得很好。”

她笑了笑:“我要好好活下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连带着母亲明芙的那一份。

颜如玉也笑道:“这样很好,人生短暂,若是把时间都花在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上,那未免太过遗憾了。”

日光落在阿雪今日带着的青玉木兰簪子上,像一只白金色的小虫,一个劲儿地往花蕊里钻。

玉簪通身碧青,晶莹通透,仿佛窗外翠微湖碧绿的湖水凝出来的。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如玉。

“如珠似玉,珍贵无双,”那人摸了摸颜如玉的头,柔声道,“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叫‘如玉’了,你觉得如何?”

那时的她用力点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

于是,“颜如玉”从那天起就成了她的名字,被她一遍又一遍写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伴随着她入宫,伴随着她成为女官,一直走到今日。

没有人知道,她从前名“遇”。

他们唤她“遇儿”。

希望下一次遇到的是儿子,而不是她这个多余的闺女。

如珠似玉,珍贵无双。

明明过了许多年了,她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温柔的神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每每想起这八个字,她的心都会变得异常柔软,从前那些不值得的事便如灰尘沉淀在了记忆的深处。

生命既然如此短暂,为何要把大半都埋在灰堆里?

透明的日光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碧绿的眼眸仿佛山泉里浸泡着的青玉,温润又清澈。

“只是,郑大人是礼部员外郎,秋猎的时候必定会携家中女眷前去,”颜如玉又叮嘱阿雪,“你尽量避开,若实在避不开了,差人来找我就是。”

“郑大人我虽没怎么打过交道,可他家中那一对小姐少爷我却是认识,是顶顶难缠的。”

阿雪谢过她应下。

日头渐渐升高,湖面的歌声也变得淡薄了,如同泡了许多遍的茶水。

颜如玉的茶快喝完了,临走之前忽问阿雪:“这些日子玉才人在禁足,不知你听说钱宝林和秋美人的事情没有?”

阿雪摇摇头。

“钱宝林有孕,秋美人几个月前才诞下皇嗣,”颜如玉笑了笑,“若是她们的孩子都平安的话,那后宫之中的天秤就又要摇晃一番了。”

“你提醒玉才人注意些,这生产之事,最是麻烦,也最是沾染不得。”

“秋猎让玉才人好好准备,”颜如玉拍拍阿雪的肩,“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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