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帘幔将外头清亮的日光尽都遮去。
灰黑的、浸着死气的阴影笼罩着凝滞的静默。
郑司籍沉默许久:“我原以为你也喜欢那段历史的。”
“喜欢啊,我当然喜欢。”
“我入宫之时就憧憬着想像裕太后一般,便是不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至少要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然而,说着,许掌籍颓然笑了笑:“但裕太后那样的人死了,她的存在都要被抹去,何况我这样的?与其如此,倒不如用那堆迟早要被烧掉的故纸叫我过的好一些、每月的银钱再多一些。”
“郑大人,您出身高贵,自幼锦衣玉食,一入宫便是司籍之位,”许掌籍的声音很轻,神色凄然,“但我不像您,我是拼尽全力才走到今天的。然而……”
她没有再说下去。
沉重的寂静压在殿内每个人的胸口。
阴影里的空气似乎愈发稀薄,几乎叫人不能呼吸。
“既如此,司籍司怕是不适合你了,晴霜,将她送去尚仪局吧。”
“许掌籍,请。”
许掌籍起身,理理衣裙。
出门时,她最后回过头望了司籍司一眼。
灰色的瓦片浸透着时光与笔墨的厚重。
底下,是在日光下似乎有些褪色的红墙。
碧绿的、芽尖滴落着生机的柳枝随着风轻轻飘拂。
一如来时。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
终于回过头去。
只是,那个当初眼眸里闪着光的女子已经消失了。
风和着透明的日光吹开正殿的窗子。
郑司籍望着许掌籍离去的背影出神。
她原本枯皱如树皮的面庞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明雪,我原本是打算等我过些时日出宫之后,就托张尚仪举荐她来接替我的位子的。”
“您为何不早些告诉她?”
“我是想着等事情写在白纸黑字上定下来了再告诉她,免得出了什么变故,叫她空欢喜一场……”
郑司籍揉揉眼睛。
阿雪见状,忙递给她一方帕子:“您擦擦吧。”
“我又没哭,你拿帕子给我做什么?”
郑司籍扭过脸去。
阿雪叹息一声,只得收起帕子。
又问:“您方才说您过些时日要出宫?”
“怎么,很意外吗?”郑司籍笑笑,摸摸自己枯皱的脸,“我这怪病,不允许我再这样折腾。”
皮肤变得灰白、褶皱只是这病症最轻微的症状。
再过些时候,她的头发也要掉光。
渐渐地,眼睛也不能再看清东西。
接下来是听觉、嗅觉、味觉……
直至最后,她大抵会变成一具活死人终日躺在床上,等待着窒息为她送葬。
她的父母为了替她治好这怪病花了许多的精力、许多的银钱。
直至银钱快耗尽了,她父亲便试着私底下做买卖。
买卖做大了,银钱也有了,只是也给皇帝盯上了。
“你该听说过些我家里的情况。若是等到来日,不仅给皇上忌惮,又陷入夺嫡之争,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先前打算托张尚仪举荐许掌籍也是这个缘故。
若是由她自己举荐,跟她沾上关系,恐怕会惹人疑心,到时候被牵扯进权力的漩涡便是生死难料了。
“明雪,你日后也要小心,”郑司籍叮嘱她,“皇上如今还未立太子,后宫之中诞下皇嗣的几位娘娘之间明争暗斗。我看你也有几分本事,说不定会给她们盯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才是。”
阿雪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在后宫这些日子,这些情况也有所了解。
后宫之中,贤妃、淑妃两位娘娘各诞下一位皇子。
再之后,郁婕妤、戚昭容、秋美人也各有一位。
这五位皇子里,风头正盛的当属淑妃和郁婕妤的儿子……
“都审好了?”
金典籍忽然走进来,打断了阿雪的思绪。
“那晚上的计划照旧?”
阿雪和郑司籍对视一眼,点点头。
日头渐渐落了,漆黑的风从翠微湖对面刮过来,凭空激起湖面的几个浪头。
阿雪给司籍司的后门落了锁,快步往藏书阁走去。
“快点儿,今晚子时三刻之前必须得运出去。”
三人摸着黑,慢慢往藏书阁的三楼走去。
等把门掩上,她们才敢掏出一只火折子。
幽微的光映出一排排高高耸立着的书架。
几人走到最后面,把书架挪开一些,又撬开一块地板。
里头赫然藏着那些书。
三人相视一笑。
在夜色的遮掩下,一趟趟把这些书搬到楼底下,托了一早就联系好的宫人,伪装成泔水桶运出宫去。
“总算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阿雪伸了个懒腰扑在床上。
——扣扣。
“是我,”乔若在门外笑道,“明典籍,您的贴身丫鬟来给您捏肩膀来啦。”
阿雪开门,笑道:“你总算来了,快累坏我了。”
乔若提着一篮子芙蓉糕:“一会儿你再煮一壶茶,把今天的事儿好好跟我说说。你先前答应的我。”
阿雪笑道:“这是自然。”
原来,自那日阿雪和郑司籍从尚仪局出来之后,二人就商议好了要把那些书送到宫外。
“若是留在宫里,万一哪一日有人不小心发现了,不说我们要倒大霉,那些书扔要被烧掉。”
“可便是送到宫外又要送到何处?”
郑司籍想了想:“不如这样,一半送到我家在芙蓉郡的宅子里,另一半……”
“另一半送到我家里。”
金典籍忽然从书架后头走出来。
二人一惊,忙要说什么,金典籍就先笑道:“你们商议这种大事怎么能不叫上我?要说谁最舍不得这些书,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阿雪犹豫:“可金典籍你家中……”
她话还没说完,金典籍就道:“我家中父母亡故,兄弟也都早逝。那宅子里就只有我一人,只偶尔回顾一个老妈妈过去打扫打扫。”
“等我们把书运出去之后,我把它藏在墙里面。这样一来,不论谁去都会知道。”
“若是如此,倒也可行,”郑司籍点点头,“只是万一叫那内鬼发现……”
“那就由她举报,”阿雪道,“尚仪局那边她是不会再去了,尚宫局又不管这些。她发现之后,必定会把这件事捅到掖庭局去。”
“我们只要当着高大人的面,堂堂正正让他搜一遍,再把书都烧了。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再怀疑了。”